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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跟着陈修良学手艺,从选二荆条海椒开始,到看黄豆发曲长毛,然后和豆瓣,搅豆瓣,晒豆瓣——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还是给他打开水,泡茶,听他吹壳子,动不动被他吼两声,在脑门心上敲几下,哦对了,还有买烟——等爸爸学会了搅豆瓣以后,有一天下午,陈修良忽然想通了一样,招待爸爸抽了一根烟。

在抽烟这件事情上,爸爸觉得自己真的是无师自通。陈修良一招手他就过去了,顺起把烟夹在二指上,点个火,抽一口,这下就丢不下手了。那天是下午吧,天已经麻麻黑了,师徒两个也准备要收工了。陈修良看着爸爸的样子,忽然笑了。

“师父,你笑啥啊?”爸爸莫名其妙地问他,觉得鼻子里面刺痒刺痒的。

“胜强啊,现在你豆瓣搅得可以噢!”陈修良说。

“哪儿嘛,将就嘛。”爸爸讪讪地说。

陈修良也不说话,悠悠抽了一口烟,从鼻子里面喷出来,腾云驾雾地像个神仙。“胜强你这个娃娃啊,真的是闷头闷脑的,不过嘛,也对也对,吃得亏来打得堆。”

“师父,你说啥啊?”爸爸也从鼻子里狠狠喷了一口烟,狗日的真他妈爽快。

“就你娃这个秧鸡儿样子,一个豆瓣都要我教你才会搅,哪有本事把哪个婆娘的肚皮搞大啊,啊?”陈修良说。

爸爸不说话,奶奶三令五申地说了:“不准跟外人提这件事了!”

“你见过光屁股婆娘长啥样没啊?”陈修良笑着问爸爸。

“老子见过了!老子前几天才睡了!”爸爸心头暗暗说。

“哎胜强,”陈修良夹着烟,指着爸爸,“过几天,师父请你去南门外头耍一圈嘛,啊?”

爸爸一下就懂了。人生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是内疚的滋味——自己真鸡巴是个龟儿子,让师父白白抽了十三天的银杉!

当然了,爸爸最后也没好意思让陈修良请他去幺五一条街,他想起爷爷曾经跟他说:“菩萨门下不借钱,妓房里头不赊账。”一是这个意思吧?估计就是这个意思嘛!第二天早上,他恭恭敬敬地把一包牡丹递给陈修良,从此没再让老爷子断过烟——直到现在,陈修良杵在烟灰缸里头的都还是爸爸几条几条拿给他的红塔山。

不过,陈修良可管不得他抽的是谁的烟,他火气上来了,先要骂个痛快再说:就把烟舞在手上,各种怪话说来就来,蔫口水配浓痰,都往爸爸脸上飙。

“师父啊师父,”爸爸唉声叹气地按着陈修良的膀子,“你听我说嘛!你听我说嘛!这晒坝不用都好多年了,现在曲房和发酵房都修得巴巴适适的,你也看过嘛,工人啊,机器啊,干干净净的,那晒坝本来就没用了,打扫出来,要给老太太过寿辰呐!八十大寿呐!”

“哪个跟你说的晒坝没用了?我还在那晒豆瓣呢!”陈修良咳嗽起来。这倒是实话,每年不论怎么样,他都还是要亲自卷起袖子晒几缸豆瓣的,爸爸呢,想着他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估计不搅豆瓣是过不下去,就随他去了。

“是是是,”爸爸说,“但这老太太过生也就下个星期的事嘛,这才四月份,我保证五月份之前把晒坝给你收拾出来晒豆,你说对不对?”

“你把底子都掀了,还咋晒啊!你当我老了是闷的啊!”陈修良骂爸爸。

好多年了,爸爸看着陈修良的口水在他脸上喷,就想起来这都好多年了——可能真的是从二零零零年开始吧,代厂长朱胜全在奶奶的劝说下退了休,爸爸终于坐正当了一把手,就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句冲头的话,更不要说被人这么秧鸡儿一样地骂了。奶奶管他还是管他,不过都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我们家里最讲的就是家教,轻轻说话不费力,一家人更要讲礼貌懂道理,哪个都不要乱发脾气。”她经常这么说——所以真是好多年了,爸爸想着,他在外头乱睡婆娘的时候,在妈妈或者奶奶面前扯谎连篇的时候,在桌子底下给人家递红纸包白信封的时候,甚至他自己骂得手下的人几个屁夹烂都不敢放的时候,也没有人会这么骂他了。

“哎呀师父,你不要气了嘛!我想办法嘛!”爸爸一边劝着陈修良,一边觉得自己也出了一口狗日的窝囊气。

整整一下午啊,这才折腾走了陈修良。按理说,爸爸应该筋疲力尽了。但就是怪得很,被这么一骂吧,他反而觉得雄风回来了:好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每天被骂得脑壳开了花,打得额头都——那不管,还是要钢起,抽几根烟,吃三碗饭,下了班,出了豆瓣厂,雄赳赳气昂昂地,捞起一杆枪就往南门外头跑。

“去钟馨郁那要好生弄一下。”爸爸心头喜滋滋地想。朱成还在外头办事情,爸爸也不等他回来送了,自己出了厂门,打了个出租车就往钟那赶。在车上,他又给大伯打了电话,说好晚上喝酒,顺便再说一下祝寿的事情。

“啊,就七点吧,”爸爸看了一下表,估计了一下时间,“七点半嘛,七点半!

——挂电话前,他又改了口:“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嘛!反正你们先吃到!我可能稍微晚个几分钟!差不多那个时候嘛!

就到了当天晚上七点五十多,爸爸推开包房的门,发现人满满坐了一桌子。大伯在,钟师忠在,高涛也来了,高涛的两个小兄弟也青起个屁股坐在门口。还有几个婆娘,都漂漂亮亮、油光水滑的,要是平时,爸爸肯定要多看两眼了,不过他现在确实一点心情都没有。

钟师忠看见爸爸来了,率先起了哄:“胜强!你又来迟了啊?去哪儿啊?背到老的吃好的嘛!

“哎呀!不要烦老子!”爸爸摆摆手,走到门正对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对服务员说:“小妹!给我开个可乐,冰的!

“薛胜强,你娃不落教啊!来迟了不喝酒,还要喝可乐!这下连高涛也要说他了。

“胜强,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还是大伯关心地问了他一句。

“撞鬼了!”爸爸骂了一句,眼见包房小姐弯着腰下来给他倒了一杯冰可乐,可乐噼噼啪啪地在杯子里咋呼着,溅了几颗出去,落在小姐白生生的胸膛上——就这个,爸爸也没心情看,端起杯子先灌了一嗓子。

唉,爸爸啊,爸爸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眼前花花绿绿滚的全是一个钟馨郁。她倒是在他心口上哭得红一团紫一团,一张脸花得跟唱戏的一样。“你早不想到你要哭啊?化啥妆嘛!”爸爸在心里想,不过他没敢说出来。他一双手拍着钟馨郁的背,一对眼睛抽空看着她绷得滚圆的牛仔裤——“今天又睡不成了。”他想。

“我也去医院看了两次了,”钟馨郁一边哭,一边说,“还不敢给你说,我知道你最近忙,不想给你再添心烦的事了,但是我真的没想到嘛……”

“哎呀,没事没事,”爸爸说,“我想办法嘛。”——一个下午过来,回光返照一样,爸爸来来回回地把这句话说了恐怕有一百次。

“我想办法嘛。”爸爸说,眼睛看累了钟馨郁的屁股,就看看天花板。这间钟馨郁租来的房子,天花板上挂着个蔫头搭耳的三支吊灯,灯泡烂了一个,还有两个圆鼓鼓地亮着——爸爸没来山地想到自己下头那两个——“龟儿子的惹事嘛!”他在心头骂。

他真的是心不在焉了,确实心不在焉——明明这就是最需要他动脑壳的时候,他却想到了爷爷带他和大伯去看《列宁在一九一八》的那次,一个光秃秃的大坝子上密密麻麻站着人,把前面挡了个精光——那时候爸爸也就几岁吧,他只记得里面有一个人说:“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在哪儿嘛!”爸爸倒是想看,却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屁股。

听说,爸爸在跟女人做爱的时候经常会想到这个场景。这个秘诀是红幺妹教给他的——有一天,他们办完了事,红幺妹用一只凉丝丝的手搭在爸爸汗涔涔的背上,跟他说:“小弟娃儿,你听我说嘛,这男人呐,有的时候就是有点快,这也不是啥毛病,你还小嘛,没关系。姐教你个办法保证见效。你啊,就尽量想点其他的事情,嗯……想下你上班啊,吃饭啊,骑自行车啊,啥都可以,就想点其他的事情就不得那么快了。”

爸爸虽然读不得书,可也算是个聪明人。他一下子就懂了。从此,他掌握了诀窍,再也没有半路漏过一滴油。每当他跟女人做爱的时候,听奶奶教训他的时候,跟兄弟们喝第三瓶第四瓶白酒的时候,在豆瓣厂厂房里埋起脑壳检查大豆发花的时候,他都喜欢想点其他的事,心不在焉的,似是而非的,反正最后交点货嘛,点个头嘛,碰个杯嘛,签个字嘛。

“就是先忍到嘛。”爸爸总结。

这一天,爸爸也忍了很久才把事说出来告诉大伯和钟师忠他们——等到吃了饭,碰了杯,开了第二瓶,等到婆娘都抱到了怀里头,该摸的也摸过了,要亲的也亲完了,等到连交杯酒都喝了,爸爸突然说:“老子戳脱了。”

“你怎么了嘛?”钟师忠真是心急了,以为他出了事,“一晚上了,你有事情就说嘛!好大的事还有弟兄些在嘛!

大伯也不说话,看着爸爸。高涛也看着他。

全场的人都看着爸爸了,真有点以前奶奶检查他考试成绩的架势。爸爸这才发现自己考了个双百分,他又是骄傲,又怕其他人骂他作弊。

他遂自己端起杯子来把里头的酒喝了,要把勇气豪气和阳气都鸡巴喝出来。

“给你们说,”他宣布,“老子又把婆娘的肚皮搞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