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无言
人生如戏。戏中人雾里看花,戏外人镜花水月。只有经历了聚散离合,才会彻底顿悟,原来人生真的如戏,所有的繁华都会落幕,所有的欢乐都会凋残,最后只剩一抹惨淡光阴,绕着你憔悴的身影,孤独地流转。可纵然是镜花水月,人都会在回忆过往的时候,自我解嘲地说一句“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其实,世事如随风而转的烛火,寂寞人间,我们何曾拥有过。或许,当你抖落满身尘埃,心灵澄澈的时候,就会明白,往事只如烟云,繁华只如泡影。
海子是无比清澈、无比纯真的,但即使是这样的生命,处在红尘俗世的纷纷扰扰之中,也无法做到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如果说他的生命如一片湖水,那么只需一颗石子就能让他的心头泛起涟漪,甚至卷起风浪。他是个善感的人,窗口偶尔吹入的一丝凉风,就能让他喜悦;门前随风落下的一片黄叶,就能让他感伤。或许,年轻的生命就该如此,欢喜与忧伤,都尽情尽兴。可我们真不愿意看他在人海之中茫然地行走,走向秋天,走向冷落的天涯。
现在,海子住在昌平。那间小屋里,简单的陈设,简单的格局,除了书,几乎没什么东西,但他收拾得极其整洁。他喜欢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对于生活,他真的很外行。他无法与生活谈笑风生,无法向生活坦白他寂寞的心事。于是,生活回报给他的也总是冷漠。当然,海子不想要生活的细枝末节,直取生命本意,是极其勇敢的,而这样的代价便是远离尘世的幸福。
昌平,只因海子曾经住过,便有了些别样的色彩。喜欢海子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装满孤独。说起昌平,就会想起那个萧索的身影,想起他午夜梦回时的万千惆怅,想起他独自徘徊的无边落寞。海子是个孤独的行者,而他的路在水边、在云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人间路千万条,于他却无意义。他只愿走那条孤独的路,纵然尝尽苦涩,也无怨无悔。
我把包袱埋在果树下
我是在马厩里歌唱
是在歌唱
木床上病中的亲属
我只为你歌唱
你坐在拖鞋上
像一只白羊默念拖着尾巴的
另一只白羊
你说你孤独
就像很久以前
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的那种孤独
你在夜里哭着
像一只木头一样哭着
像花色的土散着香气
其实,海子在昌平还是有朋友的,比如常远和孙理波。海子对常远从事的人体科学很感兴趣,还多次与之探讨《道德经》、古印度经典《薄伽梵歌》及藏传佛教。海子对所有的宗教都感兴趣,佛教的密宗、道教的全真派、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海子都很喜欢研究。他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所以很多时候,他能随着天马行空的想象漫游在无人涉足的地方。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奇幻世界。可是生于尘世,越独特也就越孤独。你可以在你的世界里看风景独好,可是习惯了紫陌红尘的人们,谁又能伴你狂饮月光与西风呢?
1984年秋天,海子在北大的79级校友王青松去政法大学表演气功,当场震倒了几个学生。包括海子与唐师曾在内的很多人都十分惊讶。本来就对超自然力量颇感兴趣的海子,在亲眼见证了气功的神奇之后,就跃跃欲试。大约在1985年,海子开始练习气功。他是个心性单纯的人,对于气功这样的新鲜事物似乎从来就没有抵抗能力。至于气功是否对他写诗有帮助,无人知晓。
对于海子,常远曾经回忆说:“他是一个聪慧过人、学贯文理、思想深邃、愤世嫉俗、心地善良、无拘无束、对日常琐事满不在乎、充满浪漫气息的人,但在面对我们这个现实的社会系统时,有时也会表现出一些思想单纯、思考问题过于简单的倾向。在夏天,他常常独自一人行走在昌平的街道上,双眼透过镜片茫然地观察着市井万象,头脑中却在冷静地思考着人类乃至所有生命存在的意义……这些,就是海子给我留下的基本印象。”或许,这也是所有朋友对海子的印象。他性情温和而随性,有情有义,但不狂放,不随波逐流。离开人群的时候,他又将自己放逐在荒原,任悲凉穿越生命。
那时候,孙理波也是政法大学的老师,他和海子、常远都住在西环里,很快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时候甚至能聊至凌晨。偶尔他们也会相约去爬山,在山坡上看夕阳西下、云霞满天。可这样的情景却总让海子莫名地感伤。他时常想起大学时那些诗酒流连的日子。而此时,虽然也能与好友畅谈,人生却不再是从前的模样。那些似水的流年忆起来只如昨日,却已经落了灰尘。
海子也能偶尔与骆一禾、西川等人见面,一起回味旧时光,可是敏感的海子总会为聚散匆匆而感叹。谁都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终有一天,所有的良朋知己都会零落在各自的天涯,我们都必须学会独自面对细水长流的人生。诗人都容易悲愁,容易感伤,即使是豪放的李白,也会举着浊酒,对着皓白的月光,唱出“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心声。或许只是一段流水、一片落叶,就能让诗人忧从中来。海子是纯粹的诗人,更是如此。朋友们能经常看到他的笑颜,却不知风起的日子,他心底的泪水曾打湿多少呜咽的琴声。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风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独
是柏木之舟中的两个儿子
和所有女儿,围着诗经桑麻沅湘木叶
在爱情中失败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说
多愁善感,不管人们如何理解这个词,它都长在海子寥落的心中。那时候,下班后,海子经常去某同事家里坐坐,想必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找个地方躲避寂寥。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很久都不说话,有时候竟会望着窗外独自流泪。没有人知道,那些时刻,他心里曾涌起过怎样的悲伤。想必这样的情节会被很多人嘲笑,只因人们无法走入诗人的世界,听见那里风吹落叶、雨打芭蕉的声音。
人们常常嘲笑诗人,笑他们愁苦,笑他们多情,更笑他们贫穷。没几个诗人能在物质上富有,可是当他们手握西风送别秋叶,或者面朝大海拾起野花的时候,谁能说他们一无所有!就算手里没有一粒粮食,至少他们拥有梦的马匹。
海子喜欢在晚上写诗,他喜欢在那种静谧的情境下聆听天籁。那时候,他可以从人间出走,借着星月之光去往远方。这样的性灵之旅,海子乐在其中。当然,那些独自飘荡的悲凉与苦涩,尽数留在诗句里,如今读来仍能感到几分凄凉。构思的时候,他常常在房间里踱步。如果很久思无所得,他就会很沮丧;偶尔脑海中跳出一些空灵的句子,他就会欣喜若狂。
那样的夜晚,万籁俱寂,似乎整个世界只有他还活着,活在他自由的天地里。那是海子的生命尽情绽放的时刻,他可以忘记粮食和蔬菜,忘记风雨和尘烟,甚至忘记自己。而红尘俗世的人们,却以为他在渐渐地枯萎。他是无法收敛的一束霞光,注定要在烟火人间走向黯淡,在云天之上、芳草之间华丽地绽开。没有人能够回答,那些星月下的奔跑,到底是离去还是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