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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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狱 中 记--一名《从深处出》(1)

§§§序

在很长的一时期内,有不少好奇的议论是为《狱中记》底原稿而发的。这部稿子,大家晓得是在我这里,因为作者已经把彼底存在告诉给不少的朋友了。这部书用不到什么介绍词,更用不到什《狱中记》,原文为法文De Profundis,直译为《从深处出》或《从深处》,是王尔德在1897年刑满释放前两个月被允许写作后在狱中写成的散文。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爱尔兰作家、诗人、戏剧家。十九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主要代表。因同性恋引发的事件而于1895年5月被判刑两年。关于入狱原因、经过和《狱中记》写作过程、主要内容,本书序言和译者为介绍本书而作的《王尔德介绍》,分别做了说明和评介。《狱中记》不是作者的狱中生活的记录或忏悔录,而是他对唯美主义的说明辩护。《狱中记》所论可分为两部分,前篇是悲哀观,后篇是基督论。从这篇作品可见,作者“艺术上的唯美主义”到这时已经成了“人生观上的唯美主义”了。

《狱中记》的原稿由王尔德的朋友、遗言执行人罗勃脱·洛士保存,并按王尔德的遗言于1905年出版。原稿中批评他的男友道格拉斯及其母亲坤斯培莱夫人之处颇多,按遗言规定须到1960年才能发表,故这个版本没有收入。

此书由张闻天、汪馥泉于1922年合译,同年12月列入《少年中国学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正标题下有副题“一名《从深处出》”。译者为介绍此书而写的《王尔德介绍》,1922年4月上、中旬分12次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连载,并收入《狱中记》一书。当时在日本的田汉为此书的出版写了序言。

本译文集按1922年12月商务印书馆初版收录。罗勃脱·洛士原序载于正文之前。正文之后,收录译者所作的《王尔德介绍》。么说明。不过我所要记载的是,这部书是我底朋友在他底牢狱中最后底几个月所做的,是他在牢狱中所著的唯一作品,而也是他用散文写的最后的作品。(《莱顿监狱之歌》,是在他出狱后所做的,以前他没有制作过,也没有计划过。)关于公开这部书的事情,他对我有以下的话:

“我不是辩护我底行为。我只是说明彼。在我底信中,有几段是关于我在狱中底精神的发展。我底品性底不可免的演化和对于人生底智慧的态度。并且我希望你和别的还与我有交谊而且表同情于我的人,很正确地晓得我用那一种情态和样式以对世间。在一方面看来,我固然晓得在我释放这一日,我也不过从这一个监狱转到别一个监狱。并且我还晓得总有几个时候,全世界在我看来也不过和我底监房一样地大,并且也同样地充满着恐怖。可是我尚还相信,在创世的时候,上帝替每一个分离的人造了一个世界,而在那世界内——这是在我们底心内的——一个人应该找求生存。无论如何,你读我底信底那些部分的时候,总会比别人少些痛苦吧。固然,我也不必使你想到我——我们全体——底思想是怎样流动的一件东西,我们底情绪是怎样倏起倏灭的物体。可是我尚还看到一个可能的目的,通过了艺术,我也许可以向彼前进吧。

“监狱生活,使一个人能够适如其分地观照人和物。这是监狱生活所以使人变成石头一样的缘故。那被永远活动的生命底幻像所欺骗的人们,都是在监狱外的。他们[1]跟了生命旋转,并且贡献给彼底非实在。只有不动的我们才能‘看’和‘知’。”

“不论这信对于狭窄的性情和有病的脑筋有没有益处,彼对于我是有益处的。我已经‘把我底胸中许多危险的分子洗净了’。我不必使你想到在艺术家,表现是人生底最高的和唯一的样式。我们是能发言才生活的。在我当感谢监督者的许多事情中,他应许我自由写信给你的事情是最足感谢的。差不多在这两年中,我已经被压在日渐增加的痛苦底负担下,可是现在有许多已脱离了。在监狱底墙垣底那边,有几株正要发尖的绿芽的树,我很懂得彼等正在经过的是什么。彼等是在找求表现呀!“我敢大胆希望这部很活泼地很痛苦地描写社会的破坏和惩罚加于有高级知识的与人工的性格上的效果的《狱中记》,能够给许多读者以对于这机警的与愉快的著者底不同的印象。

罗勃脱·洛士……痛苦是一个极长的瞬间。我们不能依季节来区分彼。我们只能记载彼底情调和这些情调底来复。在我们狱中人看来,时间不是进步的。彼永远那么旋转着。彼似乎以痛苦为中心而环绕着。一种麻痹不活动的生活,彼底种种事情,都被一种不可变的定型支配了,就是饮食,就是坐卧,就是祈祷——就是用祈祷的姿势而跪下的事情——都须依照了一种死板不可变的铁则奉行。使这些可怕的日子成了几乎完全一样而毫无变化的不动性,似乎也渗透进了以不断的变化为存在底生命的外界底力。关于播种或收成的时候,关于屈身刈麦的农夫或穿行于葡萄园间的葡萄收获者,关于果园底草地上为落花铺得粉白或为落下的果子遮盖着这些事情,我们一点都不晓得,并且我们一点也不能晓得。

在我们看来,全时间只有一个季节,这就是悲哀的季节。太阳与月亮,似乎都从我们这里掠夺去了。在监狱底外面,也许太阳是青色和黄金色;他在监狱底内面,在我们所住的地方,那穿进堆满尘埃的小铁格玻璃窗的光线是灰色的和暗淡的。像狱房中人底心常常是黄昏一般,狱房也常常是黄昏。并且,在思想界中,也和在时间界中一样,没有什么活动。那容易忘掉的事情或早已忘掉了的事情,现在浮进了我底心里,明天还要浮进我底心里的罢。请你记好这一点,那么你就可以了解为什么我现在在写,并且这样地写了吧……一周间前,我迁移到这里了。三个月匆匆地过去,我底母亲[2]也死了。没有一个人晓得我曾经怎样地爱敬伊[3]呵!伊底死实使我恐怖,可是以一代大词宗自豪的我,竟没有一篇文字来表示我底痛苦与惭愧。伊和我底父亲,把不单在文字上,艺术上,考古学上,科学上,就是在我国公史上,在我国底发展为国家的进化路上,也该尊敬的有名的名字给与我。他我终究把这名字永久地污辱了。我已经把彼弄成卑下的人们间底卑下的言词了。我已经把彼拖到泥土中去了。我已经把彼给与等于野兽一般的人了,他们可以把彼弄成卑野的;我也把彼给与那般愚蠢的人了,他们也可以把彼弄成和愚蠢底同意语的。我那时所受的痛苦,并且我现在还在受着的,这不是能够用笔写或记在纸上的。那常常亲爱我并且对我常常和善的我底妻子[4],为了这件事,冒了病而特地从热那亚(Genoa)到英吉利来,亲自为我说明这样不可补救,不可赔偿的大损失的消息。凡对于我尚有爱情的人,都有表示同情的慰问,传到我底耳鼓里来。就是不很认识我的人,听到我遭遇这新的悲哀,也写信来安慰我……三个月过去了。那记载着我底名字和罪名的我底每日起居表和劳役表,告诉我这是五月了……所谓荣华,快乐和成功底木理也许粗糙,纤维也许平凡罢;他悲哀,实是天地万物之间最敏感的东西。悲哀不起可怕的又且微妙的跳动,而能在全思想界中摇动的东西,世上是没有的。试验电力方向的人目所不能见的金箔,假使和悲哀比起来,恐怕也要觉得粗糙罢。除了爱的手之外,无论什么手触上去,都是要出血受伤的;并且就是爱的手触上去,虽觉不到痛苦,他出血的事也终是免不了的。

有悲哀的地方,就是神圣的地方。总有一天人们会了解那是什么意义的罢。非等到了解了那是什么意义,他们是不会懂得人生的。不过像某氏[5]和具有某氏那种性质的人,是一定会了解的。当我从牢狱里被两个警察挟了带到公判庭上的时候,他却在阴气勃勃的长廊之下,在群众底前面,等待着我,恭恭敬敬地对我脱帽行礼,这种有味而率真的举动,把骚扰的群众也都静默了;我带着手铐,垂着头,在他旁边走过了。人们为了比这更小的事情,已进了天国了。那圣者底跪下膝去洗贫人底脚,或屈了身去吻患癞病者底面颊,都是这种精神,都是这种爱的态度。我对于他所做的事情,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晓得他到底有否晓得我对于他底行动也注意到的事情。这不是一件我们可以用几句客套的话去形式地感谢的东西。我只能把彼藏在我心底深处。

我很喜欢想,我所保存的是一种我所不能还清的秘密的债务。我只能用许多眼泪底没药和肉桂,把彼浸在香里,并且使彼甜蜜。当智慧对于我没了用处,哲学变为空洞无味,并且那给我安慰的人所用的谚语和格言在我嘴里像灰尘和沙砾一样的时候,只消我记起这微细的,可爱的,沉默的爱的行动来,就可为我剖开一切怜悯底泉源,使沙漠像蔷薇般开花,并且从孤寂的追放底苦闷中救出了我,使我去和世界上被伤害的,被捣碎的和有伟大的心灵的人相调和。当人们能够了解某氏底行动怎样美丽,为什么从前与我有怎样的深意并且永久与我有这样的深意的时候,也许他们才会晓得怎样地并且用那一种精神来接近我了罢…贫穷的人常常是聪明的,比我们更慈善,更亲热,更敏感。在他们眼中看来,牢狱是人之生活中底一种悲剧,一种不幸,一种灾害,是一种在别人底心中能引起同情的东西。他们请到牢狱中人,常常说,“他是患难中的人呀”!这是他们常常用的句子,这种言语中有着爱底完全的智慧,可是在我们这一阶级的人,就不同了。对于我们,牢狱是个造成最下等人的所在。我,像我这样的人,对于太阳和空气的权利是没有的。我们所到的地方,就会污秽了人家底快乐。我们假使再出现于世界上,是不为他们所欢迎的。我们已不能再看月底闪光[6]了。我们底爱儿已被人家拿去了。我们和人类接触的可爱的连锁,已经断了。我们底孩子们虽还活着,他我们是非以孤独为运命不可的了。那件也许能医治我们,保守我们,和那件也许能把镇痛剂放到疮伤的心上,把和平放到痛苦的灵魂上的唯一的东西,我们都被他绝了。

我一定要对我自己说,我破坏了我自己;并且我还要说,不论怎样伟大或平凡的人,除用了自己底手去破坏自己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破坏的。我常常想这样说。虽是这时候人们不一定会了解。他我总想试着说说。我把这毫不容情的诉说,毫不容情地向我自己提起。世界加于我身上的,固然可怕;他我自己加于我身上的,却更其可怕呀!

我是对于我这一时代的艺术和文化立于象征的关系的人物。

在我底壮年期底起首,我早已自己觉到这一点,并且从此以后我也曾拼命去实现这一点。在生时占据这样的地位而又为大家这么地公认的人,差不多是没有的。一定要到了人和其人底时代都过去了许许多多年代,才会有历史家或是批评家来认识他们——如果他们能被认识。可是在我,却不是这样。我自己觉到了这一点,并且使人家也觉到这一点。摆伦(Byron)[7]固然是象征的人物,他是他底关系是对于他那时代底热情和他那时代底疲倦于热情。而我的,却是对于更其高尚,更其永久,更其紧要并且范围也更其广大的东西。

群神,几乎把一切东西都给了我。他我却诱惑我自己于无感觉的,肉感的,逸乐的,长的诅咒中。我做着怠惰者,游荡者,纨直夸子弟挎子,来娱乐我自己。我把卑鄙的性质和低贱的心来环绕我底周围。

我成了我自己底天才底浪费者,并且浪费这永劫的青春,是给我奇妙的快乐的。在高处疲倦了,我因为新的快乐底追求,熟虑地追到深沉的底里去。凡在我底思想界内以为是奇论逆说的,在我底情感界内成了一种强情。欲望终究是一种热病,或一种癫狂,或两者都有。我对于别人底生活,渐渐不留心了。凡可以使我快乐的地方,我高兴地过下去。日常的细行小节是足以造成一人底品格或破坏一人底品格的;所以人在密室内所做的事情,终有一天要在屋脊上高声地叫喊出来,他我那时,这种道理,已经忘掉了。我已不是我自己底统治者了。我已不是我底灵魂底指挥者,并且也已不懂得我底灵魂了。我已任快乐支配我了。到头来,只落得一场使人毛发悚然的耻辱。现在残留在我身上的,只有一件东西了:绝对的谦让。

我在牢狱中间,几乎两年了。从我底性质上来了狂暴的绝望:

一见也要怜悯的悲痛;可怕而又无力的暴怒;痛恨和侮蔑;高声哭泣的怨恨;无声的忧苦;哑似的悲哀;我经过了种种痛苦的情调了。

当华士华斯(Wordsworth)[8]:

痛苦是永久的,模糊的,黑暗的,并且彼还有无限的性质。

这么说的时候,那意义我是比他自己懂得更其深切。他是当我正在享乐我底痛苦是无尽期的这观念的时候,我对于彼等底无意义是不能容忍的。我觉得在我本性中底一处有隐藏着的东西告诉我说:全世界上没有没意义的东西的;像痛苦,那是更不会没意义的了。那东西隐藏在我底本性中,像宝藏底在于田野中一般,是谦让。

这是在我身上残留着的最后的东西,而又是最好的东西:我所已达到的最后的发现,新的发展底起点。彼是由我自己心中直接出来的,所以我晓得彼底来临是在适当的时候,彼不能先于这时来,也不能后于这时来。假使有人对我讲到彼,我也许要排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