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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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狗的跳舞(3)

各人面上都现出踌躇的样子,一个一个和亨利握手而出。只剩亨利一人在室内踱着。他身长,穿圆领的黑色外衣和褶缝分明的灰色裤子——这是他平常的衣服。一切都新而坚实,他的鞋子也坚实而新。他的五官很端正,面略黑,露出坚忍不屈的样子。头发短。略带小髭。粉壁匠的歌声重作。亨利立定谛听。

亨 利

那又是什么?谁在那里?那是什么?(谛听。忽用手猛击大靠椅)别唱了!(歌声继续着。这是一曲柔和,悲哀,单调的歌。亨利走近门前喊道)喂,你们!别唱了!放下你们的工作!回家去!(他又在房内踱着,停止一刻后,又走着,很不耐烦地望着那门)他们说这是“俄罗斯的悲哀”。什么东西,“俄罗斯的悲哀”!世界上有没有瑞士的悲哀那东西?如其有,我现在也可以感觉到了!谁?

亨利·帝尔。谁?无价值的伊利查白?还有谁呢?又是亨利,帝尔,亨利,帝尔——唉,我的上帝!(叹息,嘘气,像一个牙痛的人。二粉壁匠惊怕着在黑暗中间溜出去,如像二个影子)且慢!以后不必再来做工了——天已经黑了——你们也看不出甚么来了。告诉你们的主人,无论如何我再不要你们做工了。你们要跑到甚么地方去?

走这条路,那边没有路。门自己会关的。(粉壁匠出去了。亨利在室内踱着,走向不希望到的壁角,摸着墙壁似乎找着一扇忘记了的门。他渐渐和黑暗混在一起了)那里没有路,这里也没有路。孤独啊,伊利查白,伊利查白!

孤独!现在我可以破坏一切东西,打碎了摔到地上去!

(把某件东西摔在地板上)我能够破坏——并且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我能够破坏一切东西。这是一架钢琴。(他用力击着钢琴,钢琴发出回声)它怎样会响的!如其我再击它一下呢?(他又击钢琴,钢琴又发声)它怎样会响的!

当我拍着台子的时候,他们怕了并且喊着:“亨利,亨利,亨利!”我想我一定用力击了它,因为我的手痛了。他们又喊道:“亨利!”现在,现在没有人喊了。我能够打击,我能够破坏。没有人会阻止我——我是孤独的。我能够从台子上拿起手枪对着我的头放去以后怎样呢?于是我将躺在地板上一直到天明。于是有人要砸开我的门——谁?(少停)不!她已经嫁给人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已经嫁了——已经!我的上帝!我永远也没有料到这一点。我将做甚么呢,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我将去做甚么呢?她已经嫁了——我怎样去消磨这黑夜呢?天还这样早,黑暗刚才来。在这漫漫的长夜里我将去做甚么呢?伊利查白!利查!(少停)不。(少停,忽然间他的身体在黑暗中走动着并且走得非常快)他是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忘记了!我已经将这房子租定了三年。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愚蠢——我不能那样。三年!

好不羞耻。我已备有一间育儿室,他是,没有那样比这更耻辱我的。唉,我的住房!我的上帝!我已经买了乐谱放在钢琴上面。乐谱。我已经买了。是的。我当时想的是甚么呢?我以为她一定会弹奏,而我呢,静静地坐在大靠椅上听着,吻着她的手。也许那时也正和现在一样的黑暗吧。我拿着她的温柔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上。怎样?

这样。(静默。在黑暗的中间可以听到他的温柔的声音,并且充满着渴望)怎样的长夜呀!怎样的黑夜呀!利查!

——幕落

第二幕

和第一幕一样,不过中间缺了一张餐桌。虽是一年已经过去了,他是这里并无甚么变动。这是晚上,电灯亮着。

加尔坐在写字台的旁边盘问着男仆伊文。

加 尔 我的哥哥平常在什么时候回来?

伊 文 他在饭馆里吃晚饭,八点钟回家。到九点钟或十点钟他又出去。我不晓得他几时才回来。

加 尔 你什么时候回家去?

伊 文 十点钟。有时还不到这时候,他就打发小的回去了。

加 尔 你在军营中当过兵吗?

伊 文 是的,先生。在骑兵营里。

加 尔 那好!你似乎很好。伊文,你对答又很灵敏。好!

伊 文 愿为效力。

加 尔 好!那末,他每晚上出去的吗?

伊 文 不,一星期二次。其余的日子,他住在家里。他也许十点钟后仍旧出去吧,不过小的不大知道。加 尔 好。有什么人拜望他?

伊 文 没有。

加 尔 真的?

伊 文 只有亚历山大路夫先生常常到这里来。

加 尔 谁是亚历山大路夫?银行里的?

伊 文 (微笑)不。是人家叫他做“飞克罗西”的那个。

加 尔 哟!他们干些甚么?

伊 文 小的不知道。

加 尔 你真回答得妙。你给他们吃什么呢?

伊 文 白兰地。

加 尔 很多?

伊 文 很多的。那是我们藏得很多的。

加 尔 真的吗?我认得那个亚历山大路夫先生。伊文,你要留心些,他将来也许会偷一件皮外套。

伊 文 (微笑)小的防备着他。

加 尔 你真是好伙计。现在,伊文,告诉我:你自己有打开外边那扇门的钥匙吗?

伊 文 是的,先生。后边那扇门的钥匙小的有二个。一个原是预防别一个失掉了用的。

加 尔 好。那末你能够把一个给我吗?我有时要在十点钟后到这里来。我有时要一本书,没有人替我开门。

伊 文 小的还有些不敢。

加 尔 胡说。我又不是亚历山大路夫先生,会偷皮衣。这五个卢布我送给你吧。

伊 文 谢谢你。他是我还有些不敢。

加 尔 胡说,再给你五个卢布伊 文 这是钥匙。他是如其有变故发生呢?

加 尔 自然由我负责。你真好!我欢喜敏捷的人。这里又是二个卢布。且慢。谁按电铃?

伊 文 我想是亚历山大路夫先生——这里不会有别的人。请恕我。(出,即刻入,背后跟着飞克罗西。伊文通报并且微笑)亚历山大路夫先生。

飞克罗西 (恭维状)晚安,帝尔先生。(加尔在室内踱着,似乎没有注意到亚历山大路夫)我想亨利即刻就会回来吧。现在差不多八点钟了。

加尔静静地走着,在飞克罗西面前立定,狠狠地看着他。

加 尔

我真讨厌你,飞克罗西君。我在六个月中间,每次来的时候,总看见你那鬼脸。你常常到这里打圈子干什么?你是警察局里的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学生——你真使我讨厌。

飞克罗西 那又怎样呢,帝尔先生?

加 尔 我讨厌它。“帝尔先生”!是的,我是帝尔先生,如其你有一天偷一件皮衣,哼,飞克罗西君——飞克罗西

你为什么骂我?你为什么使我难过?我一定要去告诉亨利。我虽是在警察局里当差,他是我是一个老实人——我是有家有室的人。

加 尔 他也讲诚实了!

飞克罗西 我要去告诉他!

加 尔 我会告诉他。你是在说谎话。他会相信谁?飞克罗西君!我已经厌倦了。我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请你告诉我几段有趣的谎话。

飞克罗西 我不是说谎话的人,你自己去说谎吧。

加 尔

蠢虫——蠢到不能再蠢的蠢虫!你真是任何才能都没有的。蠢到这样,连说谎都不会——真是可怕。此外你还有很大的家,很脏的儿童——去爱他们,很和善地去揩他们的鼻子!蠢虫!此外你还要装出一种灵巧的样子,还要大模大样。大模大样!我想他的老婆一定还打他呢——我从他的胡子上就可以知道。你的老婆打你吗,飞克罗西君?

飞克罗西 我不想回答你。

加 尔

我想你的老婆,一定是很肮脏的。你自己又不求清洁,飞克罗西君。我真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是一条虫呢?否则我可以把你去掉——用除虫药。我们不情愿和你讲礼节。这是多么谬误呀!(他又静静地走着,又在飞克罗西面前立定,很靠近他)你生气吗?请不要生气。我是不过和你闹笑的,请你相信我。你看也不要看我吗?好,让我来看你的小眼睛——昨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和一个妇人搅了一夜,所以我非常兴奋。你懂了吗?飞克罗西,我现在非常兴奋!一个人在这种情境下自然甚么话都说出来了。

飞克罗西 我没有发怒,不过你为什么这样侮辱人家呢?我没有害过你。这是罪过,帝尔先生。

加 尔 我是错的,我已经承认了。告诉我,我的亲爱的朋友。你和我的哥哥亨利常常在这里干些甚么呢?

飞克罗西 没有甚么。以我的信用作保!

加 尔 既然你用信用作保,我自然只得向你致意,没有话说了。

他是他干些甚么?每一个人都有事情做——我的哥哥亨利做些甚么呢?

飞克罗西 我不知道。以我的信用作保!

加 尔 亨利常常住在家里,也不赴他的宴会,却和你这种奇怪的人消磨他的晚上。你看亨利是不是有些神经病——虽不大却也有一点?

飞克罗西 啊,不——我完全不这样想。你我也许会有神经病,他是绝对不会有的!

加 尔

和你谈讲真有趣。你有这样迷人的小眼,飞克罗西君,如其你不是清一色的下流种,那末我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下流种。

飞克罗西 又来了?

加 尔 让我们合起来干一件事吧,飞克罗西君。你要不要赚二万卢布。二万卢布,我想你想像也不能想像吧?好,这里是我的提议;说服我的哥哥亨利,用十万卢布保寿险。

飞克罗西 我不了解你。我不晓得你还是在说笑话,还是不。

加 尔 这是很明白的。一共十万卢布。二万给你,八万给我,因为我是他的兄弟,而且这主意是我出的。

飞克罗西 他是,为了这一点,他就去死吗?

加尔笑。

加 尔 你真滑稽。

飞克罗西 他是他怎么会死呢?怎样一个主意!亨利是一个强健的人。

加 尔 (大声笑)你真滑稽极了,飞克罗西君!你应该到马戏场里去。你是一个小丑!

飞克罗西 (站起)我要去告诉亨利!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像恶魔一样骚扰我呢?恶魔!

加 尔 (漠然)你真是一个十分之十的蠢虫。你身边有这样的气味——我想你不晓得洗澡是什么一回事!哼!去,去洗了澡再来。我给你几个洗澡的钱吧。

飞克罗西 我要全盘告诉他,你等着吧!

加 尔

(更加漠然)不要多讲!我真讨厌你!我要去走而且要去想。别作声——不要来搅扰我。如其你哼出一个字关涉于那件事情,那么今晚上我将告诉我的哥哥亨利,说你怂恿我叫他保寿险然后杀他。别作声!

他在室内慢慢走着。飞克罗西不做声。走廊下有人敲门。几秒钟后亨利入内。

亨 利 晚安,加尔。你好吗?晚安,飞克罗西。请坐。

加 尔 谢谢你,你好吗,亨利?

亨 利 很好。你来了很久吗?

加 尔 才来。

亨 利 你来是为钱吗?我想你的月薪还没有发吧。

加 尔 谢谢你。我还有钱。况且我又收到了一个好徒弟。

亨 利 你不要和我讲礼节,加尔。我想以后每月多给你二十卢布。飞克罗西,昨日会议的结果,他们答应每年多给我一千二百卢布。

飞克罗西 真的吗?恭贺你,我从心坎中恭贺你。

亨 利 经理先生很看上了我。

加 尔

我也不必来恭贺你——这是自然的。昨天我碰到汉森,他告诉我,你已经是银行中的理想人物了。他说他从没见过你这样准确,不倦而且十全的办事人。银行里的人都怕你。

亨 利 啊,是的。他们都怕我。当我走过时,做事的人头都不敢抬起来。昨天因为有二个职员不守时间,被我开除了。

是的,人家怕我也是有缘故的。

加 尔 当然,你不会开除我,我是在说笑话,亨利。他是我有一件事要郑重地和你商量的——就是关于你这位朋友的事。

亨 利 关于我的侍从。罗马人常常这样说的。

加 尔 请恕我,是的,关于你的侍从。我晓得他的境况很不好。

他有很大的家庭,他是他没有方法,没有才能来替他们想法。

亨 利 那?

加 尔 我不要再多的钱。请你大量些,亨利,将每月二十个卢布就给了他吧。我很郑重地请求你。

少停,亨利很注意地看着他的弟弟。加尔是庄重而谦和。

亨 利 好,好!飞克罗西,你听到他说的吗?谢谢我的兄弟加尔,现在你每月可以从我这里领二十个卢布了。

飞克罗西 (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真想不到——我的上帝!谢谢你,帝尔先生。我不能表示我的——他是用我的全家的名义!(感激欲泣。兄弟二人望着他。)

加 尔

(轻轻地向着其兄)他兴奋了。(大声)好,晚安,亨利,晚安。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亨 利 不,我还有约。晚安,加尔。门自己会阖上的。

加尔出。亨利等着门关了之后,他的面与他的手嘲笑地表示出门怎样关的情形,而且大声地笑。飞克罗西用着恐怖的形状望着他。

飞克罗西 你今天晚餐席上饮了酒吗,亨利?

亨 利

我在晚餐席上常常饮酒的。如其加尔不是我的兄弟,我一定会说加尔是一个——蠢虫。(笑)他们多给了我一千二百个卢布!他们说我是理想的。飞克罗西,他们在银行里还怕着我!

飞克罗西 (谄谀地笑)真聪明,亨利!我真奇怪,你怎样干的。你开除了二个职员,的确吗?

亨 利 是的。

飞克罗西 他是我很替他们担忧,他们不是也有家吗?

亨 利 无论他们的境遇怎样,我不能容纳不准确的人。他们的开除实是应得的。

飞克罗西 那末,给我二十个卢布的事怎样呢?那是真的,还是不过说说的?

亨 利

你是一只兔子——一只胆小的兔子。不,我不是说说的。你以后每个月可以得着二十个卢布——他是不能长久,不能长久,飞克罗西!(笑)那些愚蠢的人在银行里怕着我。我要从他们那里偷一百万卢布,他们还怕着我!我要从他们那里偷一百万卢布,他们还说:“亨利,帝尔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办事人,他是理想的。”这不是滑稽吗,亚历山大路夫?

飞克罗西 (庄重地)我不相信你会偷钱,亨利。这不过是你用来试探我的,没有别的。对不起。

亨 利 你以为我那样忠实吗?

飞克罗西 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能说以你这样的才能在银行里要用多少就多少,不要说一百万,就是二百万也很容易。

他是——亨 利 说偷,飞克罗西!老实说——偷!

飞克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