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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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盲音乐家(11)

马克西姆最初以为这种变化大半由于神经活动力的软弱,由于他最近的疾病,大概不能支持长久的。他是当一月一月过去之后,毕立克毫没有变动,他从没有公然嗟叹过或是显出他心境不安的态度,于是他的舅父知道这革命是永久的了。对于他自己的痛苦的自私的沉思,那颓丧他的精力而且扭曲他品性的自然倾向的,已经被对于更不幸者悲哀之同情所替代了。同情医愈了他的异常的欲望的病的灵魂,坚强了他的道德的感觉,加速了他的理知并且把新理想与崇高的目的给了他。他多想到他人,少想到自己,构造他自己未来的计划也是常常想到如何才与他的同类有利益这半碎了的灵魂从它的长期的蛰伏中间觉醒转来了,像一棵幼小的树半为冬天的狂风所凋谢,春天又赐他以生命的微风了。

§§§第十八节

当毕立克与维丽的婚约宣布时,维丽告诉她父母说,她已经决定嫁给贵人家内的盲人了。她的母亲哭了一顿;她的父亲,在他的神像之前祝祷一阵之后,说道他看到这是上帝的意志,所以就答应了。至于婀娜米加拉夫娜笃爱维丽仅次于她自己的儿子,并且她和她的丈夫十二分的情愿看见他和有这样许多好品性而且将来一定能做一个献身的妻子的她结合,所以他们也高兴地答应了。不久结婚礼举行,维丽不再天天到贵人家,而久居在那里了。

于是毕立克开始他的新的与伟大的幸福了。不过他的快乐也有产生疑虑,并且他的心也有被惑乱所扰的时候。他觉得他的幸福已经大于他所应受的了,他恐怕它不能持久。当人家告诉他,他快要做父亲的时候,他心上发生了一种近于惊惶的感情。他是这些忧闷与惶恐毫没有包括旧日自私自利的原素。他太关心到他的妻子了,太顾虑到她的健康了,太了解对于未来的空想的无用了。

有时他的思想还回到赛会祭神节那一天可怕的情形,没有能力灭去和他同病者的不幸的感觉,使他的心上忧虑的了不得。

在毕立克出世的同一房间内,新生儿的悲哀的哭声又可听到了。这是一个美好而且健全的孩子,维丽的身体也很快地回复了。

可足毕立克不他没有普通一般父亲在这种情境时的快乐,而且似乎反受了一种未来的大灾祸的预兆的压迫。孩子满周的那一天,这年青的父亲竟陷在惶恐与疑虑的苦闷中间。

医生来检查孩子的眼睛。他抱着小孩走到窗子的前面,拉开窗帘使光线照在他的面上。然后拿出他的器具。

同时毕立克完全不动地坐着,这残疾的形象使他不注意到医生的动作,似乎他的心已经向最不好的方面决定了。

“这孩子自然是瞎子,”他失望地呻吟着,“最好他还是不生。”

医生没有回答,继续他的试验。等了一下,他放下了检目镜,带着平静的自信望着毕立克。

“瞳孔收缩着。这孩子的眼睛是常态的,他能够看。”医生用着勇敢而又明了的声音说着。

毕立克打战着立了起来。他一定已经听到适才所说出的好消息了;他是从他的面貌上看来,他似乎还没有捉到它的意义。他的摇动着的手放在窗棂上,他的身体直僵僵地立着,他的面上一点也没有表情。

一直到那时,他陷在强烈的兴奋状态的中间以至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了。有时他的心大跳动了之后,似乎完全停顿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疑虑与恐怖所颤栗了。围绕着他的黑暗似乎是实体的而且可以触摸的,它冲向着他,像可以看见的仇敌;他的‘实在’的感觉那样分明,使他不能不发出一种身体的奋力去遮盖他的儿子,不使他受要淹没他的黑暗的洪水。

这是医生正在检验时毕立克的心理状态。虽是那种预料是他所经验过的,他是没有像这样黑暗,这样无望的了。当这种疑虑达到最高点时,希望已经消灭了。于是来了四个赐福的字:

“他能够看。”

恐怖消灭了;疑虑变成希望了;希望变成事实了。他的孩子能够看了。这种急变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震动,它像阴暗的天空中的电光一样直闪到他的黑暗内,在他的心上引起了奇异的幻像,一时给了他一种异常的力。究竟它们是声或是色,他不能决定。他是它们是他能够看到的声音。它们闪耀着像空中的繁星,光照着像伟大的太阳,波动着像高原上细语着的小草。

这些是他一时的感觉。以后怎样他不能记忆了。他是他决定在这一刻他看到了马克西姆,他的母亲与他的妻子。这是可能的吗?这模糊的眼神经的感觉能够在狂喜的一刹那并且经过生理学家所不知道的通道达到这盲人的脑筋,印在他的意识上像照相术中的阴板吗?他的无光的眼睛真能看见青的天与光明的太阳,闪烁的河流与他幼时玩耍的和风吹着的高丘吗?

或者这些幻像不过是毕立克以前无数代的祖宗所一度看见过的不可知的高山与流水,摇动在太阳光照着的湖面上的树林,男人和女人在精神的灵观中幽灵一般的再现吗?

谁晓得?

他知道电光已经来而复去,他还是留在他从小所居的同一黑暗内。他是这幻像,不论是真是假,已经留着它的记号在他光明四射的面上了。他带着快活的姿态伸出他的手向着他的母亲与马克西姆。

“呵,毕立克,你碰到了什么?”婀娜米加路夫娜被他儿子的奇状所惊恐而问着。

“没有什么?我似乎都看见你们了。我不在梦中,我想?”

“现在,”母亲屏息着问,“你——你能记忆这一刻吗?”

毕立克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他用力回答着,“我恐怕不——并且永远不。他是我的盲目有什么关系?我的儿能够看了。”

他的面上回复它旧日的惨白,他是崇高的满足的表情还是光照着它。

§§§第十九节

开依富市的民众音乐会。

这会已经讲的很久而且是一种兴奋的时期,一部分由于这次收人的钱,全部交给慈善机关充作救济贫人之用;他是她的最能吸引人的地方自然是青年音乐家的人格。他年青,富有,盲目,而且说是第一等的音乐的天才并且是一个超等的钢琴家。

室内很拥挤,音乐会开会之前买票得来的钱已经很成功了。

当面色苍白而且有大而美丽的眼睛的青年人被一个衣服简单的美妇人引导上前时,一切声音都静寂了。他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他的眼睛从没有看见过什么的。

“他造成这样动人耳目的事,没有什么奇怪,”一个欢喜嘲弄的旁观者向他旁边的人说。“他的容貌这样戏剧的;我想一切都是预先布置好的。”

老实说来毕立克的容貌确很动人,所以在听客中引起了极大的希冀,并且预先使他们望着某种出于范围之外的东西。这种希冀后来完全满足了。

南方俄罗斯的人民都非常欢喜音乐,而且对于他们国民的曲调都很能领会。他是这种听客,其中还有许多不易引动的分子,从最初就被毕立克的弹奏完全带去了。对于自然界清新与活泼的感情与陆思尼亚音乐的优美,都在从盲音乐家的手指上所弹出的勇敢的曲调中流露出来了。丰富的色彩,抑扬而且柔软,有时伸起了赞美歌的庄严;有时冲出恋爱之歌的热情与狂爱。有时可以听到天空中雷雨的精神和草原上的和风与雪景上的狂风在相互交替着的声音。

当他停奏时,喝彩声震动全堂。盲音乐家照他平日一样,略偏着头静听着异常的响声。等了几分钟他又举起他的手,于是室内又和以前一样沉静了。

马克西姆用着闪耀的,希冀的而且差不多又是迫促的眼睛望着听众,然后望着他的外甥。

他很用心谛听着。他恐怕从毕立克灵魂上这样自然流露出来的这些令人惊异的弹奏,也许像从前一样忽然消灭吧;那开放的旧日的记忆与怀疑,也许捉住了他的灵感的源头,使他弹出悲苦的曲调为结束吧。

他是马克西姆的惶恐是没有原因的。他不他不变软,而且愈弹愈其刚强而且愈其充满了。他把听众都着迷了。

马克西姆听的愈久,他愈是觉到在毕立克的弹奏中间有某种他所熟知,他从前所晓得的东西。他是忽然间马克西姆的心又沉下去了。片刻的停顿之后,弹奏者按了一个最深痛的音调。它似乎把全堂充满了叹息然后低落在悲哀的啜泣中间。

接着的是一曲那样甜蜜,那样动人与热烈的小曲,使得每一个人的眼眶中充满了眼泪。

这是赛会祭神节盲丐的哭声:

“布施给瞎子布施给瞎子,为了基督的缘故。”

它给与听众的效果那样的大,他停奏后他们静默了几分钟,连拍手都忘记了,虽是他们不像马克西姆那样,没有听到过这种哭声并且不知道毕立克的灵感的来源。

“他看见光明了,”马克西姆自言自语着,“他看见光明了。在他的心中再没有自利的苦闷的地位了;因为它太充满了对于他人的同情了。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工作与他的使命。他将使用上帝给他的神力为贫苦者与被压迫者伸诉并且帮助比了他更其不幸的人。”

这老战士想到这里,他的头低落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工作已经完毕了,并且当群众从他们的迷梦中回复转来狂热地喝彩时,他已经得到了他的报酬;他觉得他的一生不算虚度了。

盲音乐家从此便开始他的事业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十日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