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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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狱 中 记--一名《从深处出》(6)

像一切有诗的性情的人一般,他爱无知无识的人。他晓得在无知无识者底灵魂中常常有接受伟大的思想的余地的。他是他不耐愚笨的人——更其是对于为教育造成愚笨的人。那些有着许多他们自己一个也不了解的意见的人们,一种特别的近代的典型,当基督说明的时候,他把他们算做有知识底关键而不能自己使用并且也不允许别人使用,虽是这关键也许可以启天国之门的人们底典型。反对斐列司铁(Philistine)[84],是他底主要的战争。这是一切“光之子”所必须战争的战争。斐列司铁主义是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底基调。在他们对于种种思想的不理解,在他们底不活泼的尊大,在他们底讨厌的正法固守,在他们底世俗的成功底崇拜,在他们对于人生底下劣的物质的方面的强烈的固执,与在他们对于自己和自己底重大的滑稽的估价这点上,那基督时代底耶路撒冷底犹太人,正是我们英吉利底斐列司铁底好敌手。基督嘲笑尊大为“涂白的坟墓”,并且把这句话永远地固定了。他把世俗的成功看作绝对地轻蔑的东西。他在这里面看不出任何东西。他把财富当作人们底故障。他不欢喜生命为了任何思想或道德底组织而牺牲,他指点出形式和仪式是为了人而造的,不是人为了形式和仪式而造的。他把“安息日严守主义”(Sabbatarianism)当为应该轻视的东西底一类典型。他把中流阶级以为极可爱的冷酷的博爱,充满虚饰的公共的慈善,烦杂的形式主义,用了无忌惮的,惨酷的嘲笑曝露出来,在我们看来所谓正法固守不过是容易的,无智的默从;他在他们看来,并且在他们手中,这是可怕的固定的专横。基督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尽之。他显示只有精神是有价值的。当他指摘出他们虽是常常读律法与预言书而毫不懂得这两者到底是什么意义时,他觉得有一种锐利的快乐。他反对他们像他们把薄荷和芸香十分之一样,把每日依照固定的义务的常规而十分之,而主张完全为了刹那而生活底重大。

他所从罪恶中救出来的人们,是只因为他们生活中底美的瞬间而得救的。玛利·玛特林(MaryMagdalene),当伊看见基督的时候,打破伊底七位情人中之一所给伊的贵的香膏瓶而把薰香的香料挥在他底积满尘埃的疲劳的脚上,并且因了这一瞬间底原故,伊永远同罗丝(Ruth)[85]和皮脱利丝(Beatrice)-同坐在乐园里像雪一般白的蔷薇底花束中。基督警戒我们道:每一瞬间应该是美丽的;灵魂应该常常去等待新郎底来临,常常期待恋人底声音;而斐列司铁主义不过没被想像所光照的人间性情底一面罢了。他把人生一切可爱的影响看作光底样式。他把想像本身看作光底世界。

世界是想像所造的,可是世界不能了解彼——这因为想像不过是爱底表现,而区别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的是爱和对于爱的能力。

他在最真实的意义上,基督底对待罪人是最罗曼的了。世界向来是爱圣者的,因为圣者最能接近于神底完全。基督从他所有的神的本能中,似乎常常爱罪人的,因为罪人最能接近于人底完全。他底本来的愿望,并不是改造人间,正像他底本来的愿望也不是拯救痛苦。把一个泼辣的窃贼化成一个迟钝的忠实者,并不是他底目的。他对于出狱者救济会和其他的近代的运动却不大注意。把收税吏改信法利赛宗(Pharisee) [86],在他看来并不是伟大的事情。他他用了世界上尚没了解的态度,把罪恶和痛苦底本身看作美丽的神圣的东西和一种完全底模样。

这似乎是极危险的思想。确是这样——因为一切大思想都是危险的。这是基督底教义,是没怀疑的余地的。这是真的教义,我自己也不怀疑的。

当然,罪人一定要忏悔的。他是为什么呢?单因为假使不是如此,他就不能看到他从前所做的事情。忏悔底瞬间就是创始底瞬间。不他这样,这是一个人用以改变他底过去的手段。希腊人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常常在箴言的警句中说:“就是群神,也不能改变过去的。”[87]基督指示出这就是最平常的罪人也能做的,并且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如其有人问基督,他一定会说——我感到这是一定的——当放荡的子孙伏在他底膝上而哭泣的瞬间,这就是他把为了娼妇而荡产的事情,他底饲猪和因了饿而要求彼等所应食的谷物的事情造成为他底生活中美丽和神圣的瞬间。要捉摸这一个观念,在一般的人是很难的。我敢说一个人如其要了解这观念,也非走进牢狱不呵。如其进了牢狱而他了解这观念了,那么就是进牢狱也是很值得的。

在基督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当然,正像在黎明之前有假的黎明在冬天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日光,欺骗贤明的蕃红花使彼未到时期浪费彼底黄金颜色,并且使那些愚蠢的鸟呼唤彼等底同伴以造巢于枯枝之上一样,在基督之前也有许多基督教者。因为这一点,我们当得感谢。可是不幸在基督以后,还没有过这样的人。我把阿西西·圣·法兰西斯当作一个例外。在他诞生时,上帝与以诗人底灵魂;所以他在他自己年轻的时候,由神秘的结婚,把贫穷当了他底妻子。已有了诗人底灵魂,又有了乞丐底肉体,他就能很容易地找出向完成之路了。他了解基督,所以他就变成基督那么了。我们不需坚信礼底条文教导我们说,圣法兰西斯底生涯是真正的基督底模仿,看首诗同那名字的著作比起来只不过一种散文了。

实在的,当一切都说完了以后,还有一件事不曾说,而这件却真是基督底魔力:他是正像一件艺术品一般。其实他没有教我们什么东西,他是一个人跑到他底前面就变成了某种东西。而每一个人都有到他面前去的运命。每一个人在他一生内,至少有一次和基督走到以马忤斯(Emmaus)[88]去。

至于论到别一题,即“艺术生活和行为底关系”,你一定以为我底选择是不可思议的。大家指着莱顿牢狱(Reading Goal)说道:

“那就是艺术生活底果报呵!”是呀,艺术生活也许把人领到更坏的地方呢。那些机械的人们把人生当为依了手段和方法底小心的计算的巧滑的思索,所以常常晓得他们是在向着什么地方去而便向那地方去的。他们由于要做一个教区内小吏这理想的愿望出发,无论被放在什么地位,他们成功为一位教区内小吏,便没有其他的了。那热望成为和他自己相分离的一种东西的人,一个国会议员或一个成功的杂货商或知名的律师或裁判官的人,或相等地讨厌的一种东西,一定会达到他所希望做的人的地位。那是他底责罚。

那些耍假面具的人,当戴上假面具。

他是讲到生命底动的势力,在他们中间,这些动的势力便变了肉体的那些人,这就不同了。单以自我实现为他们底欲望的那些人,是永不了解他们在向着什么地方去的。他们不会了解的。不过在这词底某种意义上说,像希腊底大圣所说的“认识你自己”,这自然是必要的。这是智识底最初的成就。他认识人底灵魂是不可知的。这是睿知底最后的成就。最后的神秘还是个人自身。就是一个人把太阳在天平上秤了,把月亮底运行也计算了,星傍星地把七层天也描写出来了,而个人自身还是残留着。谁能计算他自己底灵魂底轨道呢?当一个儿子出去找他父亲底驴子时,他不晓得“神之人”已经用戴冠式的圣油正等待他,并且他自己底灵魂也已经变成主底灵魂了。

我希望我生活到那样长久,能够产生在我底末日能说,“是呀,这正是艺术生活引导人的地方!”那种性质的作品。在我自己底经验中,我所碰到的有最完全的生活的二人,是凡仑与克鲁泡特金。他俩都是曾在牢狱中送过些岁月的人。前者是他丁以后唯一的基督教诗人;后者似乎是俄罗斯出来的有着美的,纯白的基督底精神的人。至于在最近七八个月以来,虽是重大的苦痛不绝地从外界打到我身上来,可是我已经和在这牢狱中通过了人和物而活动的新精神面接了,这种精神对于我底帮助是不能用言语表示出来的。所以在牢狱中的第一年,我没有做别的事情,并且能够记得除了在无力的绝望内搓搓两手而喊“怎样的一种终结,怎样的一种可怕的终结呀!”之外没有做别的事情,可是我现在却要对我自己说,并且有时我不窘苦我自己时也会真实地,忠厚地说,“怎样的一种开始,怎样的一种可怕的开始呀!”这也许实际上是这样吧。这也许是变成了这样吧。假使这真是这样,我是很感这个新的人物[90]的,他在这种地方变化了一切人底生活。

如其我在去年五月里释放了,像我从前所设法的,我定憎恶这地方并且对于狱中一切办事以毒害我底一生的猛烈的憎恶而离开这地方吧。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你当了解吧。我尚有一年的徒刑,可是人道常常和我们一起在牢狱中间。所以当我出了狱,我将常常记念我从几乎全体人身上所接到的非常的好意,并且在我释放的那一天,我将很感谢许多人,同时也要求他们记念我。

牢狱底组织,是绝对地完全地错误的。我出狱之后,我要尽我所能以改革牢狱。我想试试看。他爱底精神,为不是在教堂里的基督底精神的人道底精神。虽是不能把他做得十全,至少可以不用十分痛苦的心去忍耐吧,世界上这么地错误的东西是没有的。我晓得在外界从阿西西·圣·法兰西斯所呼喊为“我底兄弟般的风,我底姊妹般的雨”这两样可爱的东西起,以至于大都市底店窗和落日,有许多非常有趣的事物在外界等待着我。假使造一张还遗留于我的东西底目录,我不晓得写到什么地方会完结。因为实在上帝为我造了这世界正和为了其他的人一样。也许我会带了些我从前所没有得到的东西走出狱门吧。我不消告诉你的,在我看来,道德底改造和神学底改造是一样地无意义和下劣。他如其提倡做一个更好的人是一种非科学的愚言,那么变成更深沉的人自然是那些吃过苦的人底特权了。我想我是已经做了这样一种人了。

如其我得到自由之后,我底朋友请客时,就是不来请我,我将毫不介意的。我能自己得到十分快乐。有了自由,花,书籍和月儿,谁不能十分快乐呢?况且飨宴在我早已无用。我已为飨宴操了不少的心。人生底那面在我已是过去了,我敢说,这是很幸福的,他如其我得到自由之后,我底朋友有了悲哀而不充许我共享,那我就要觉得十分痛苦了。如其他关了悲哀之家底门而他绝我,那么我一定要再三来请求应许我进去,使我可以共享我有资格去共享的东西。如其他以为我没有资格,不配和他一起哭泣,我就要感觉到这是一种最苛酷的屈辱,和一种加于我自身上的侮辱底最可怕的样式了。他是这样的事情不会有吧。我有享受悲哀的权利,并且凡能眺望世界底美,分享世界底悲哀和得实现出这两者底奇异的“或物”(something)的人,是直接和圣的事物接触的人,并且是人们所能接近那么地接近上帝底秘密的人。

怕在我底艺术上,和在我的生活上一样,有一种更深的基调,二种更大的热情底统一和冲动底率直走进来吧。不是广而是强,这是近代艺术底真目的。我们在艺术上早已不拘泥于典型了。我们不能不这样做,这是例外,我不能把我底痛苦放在他们所用的形式内,这是不消说的。艺术只有在模仿完了的时候才开始。可是有着更充分的言语底记忆,更丰富的音调,更奇异的效果,更简单的结构,至少有那些审美的性质底“或物”,定会走到我底作品里来吧。

当玛尔斯耶斯“他底四肢由刀鞘上切断时”——如其用他丁底最可怕的太西汀式( Tacitean)的句子,则为他已经不唱歌了,希腊人说。阿普罗已经是胜利者了。

七弦琴( Lyre)已经征服芦笛了。他也许希腊人是错误了。我在许多近代艺术中听到玛尔斯耶斯底叫喊。这在鲍特莱尔是悲痛,在拉马亭( Lamartine)[9l]是柔和和凄凉,在凡仑是神秘。这在乔品底音乐底谦逊的和解中;这在扰乱潘哦·杰安底妇人们底不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