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张闻天译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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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狱 中 记--一名《从深处出》(3)

最近两回在这里许我面会友人的时候,我尽力地试着愉快,并且显出我底愉快,使从城里远道跋涉到此地来看我的人能够得到一点报酬。我晓得这只是很小的报酬,他是我确实觉得这是最能使得他们欢喜的一种报酬。在上星期六我会到R,只一个钟头,我十分地试着去表现出在我们会面时所真正感到的快乐。我在这里为我自己所造成的种种思想和见解,为我到狱中来现在才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生底欲求这事实,证明我是一点也不错的。

在我前面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假如在我被允许去完成这些事情底一小部分之前死了,我以为是一出可怕的悲剧。我在艺术和人生中认到新的发展,这些新的发展都是达到圆满之域的新的样式。我希望我为了开发可叫做新世界的东西而生活。你要知道这新世界是什么吗?我想你能够猜到这新世界是什么的。这新世界就是我向所生活的世界。悲哀和悲哀教给于人的一切,就是我底新世界。

我从来是全然为了快乐而生活的。一切痛苦和悲哀我都规避的。这两者,我都憎恨。我决心尽我底力量去抹杀这两者,这就是说,把这两者当作不圆满的样式。这两者是公开于我底生活底计划的。这两者在我底哲学中也没有位置的。懂得人生底全体的我底母亲,常常引歌德(Goethe)底句子给我听——我想这是加莱尔在几年前一本给伊的书上所写的,并且也是他翻译出来的:

永远不在悲哀中吃他底面包的人,永远不在哭泣和等待天明中以过他底夜的人——天之诸力呵,他们是不知道你的。

这是为拿破仑所虐待的高贵的普罗士女皇在伊底屈辱和流放中常常引来诵读的句子。这也是我母亲在晚年底恼闷中常常引来诵读的句子。我那时绝对地不能接受或承诺这些句子中间所藏着的重大的真理。我不能了解彼。我现在很记得,我那时怎样告诉我母亲说我不愿在悲哀中吃我底面包,或者在哭泣和等待苦楚的黎明中过夜。

我料不到这是运命为我储蓄的一件特别的东西,而在我生底完全一年间,除了悲痛之外什么也没有做。他是我应该有的一份已给我了。我在最近数月内,从经过了种种可怕的困难和努力之后,已能了解隐藏在痛苦底核心中的教训中底一部分了。只能空唱名句而不能懂得的僧侣们和一般人,常把痛苦当作一种神秘的东西讲。其实,彼是一种启示。人们靠了彼,才能识别从前所没有识别过的东西。更靠了彼,人们才从另外一个立脚点去接近历史底全体。关于艺术方面,从前从本能上模糊地觉到的,现在不论在感情上和理知上都能用十分明了的灵观和十分强烈的感觉去实现出来。

我现在悟到悲哀是人所能表现的最高的情绪,是一切伟大的艺术底典型和试金石。艺术家所常常憧憬的是一种生存底法式,在这里边,灵和肉是合一而不可分的,在这里边,外部是内部底表示,形式是一种启示。关于这种存在的样式,并不稀少。在某瞬间,青春和专以青春为主的艺术,是为了我们当作模型的;在别一瞬间,我们在印象底微妙与锐利这一点上,在宿于外物之内而把土地和空气,雾和都会,都一样地化成他底衣裳这灵底暗示这一点上,在种种气质,调子和色彩底病的同情这一点上,到近代风景画底艺术已经为我们图画地实现到古希腊人在雕塑中所曾实现的那样完成的地步了。至于使一切目的完全吸收在表现底中间而不相分离的音乐,是我所要说的一个复杂的例子;儿童和花卉是我所要说的一个简单的例子。他是悲哀,在人生和艺术中,都是终极的典型。

在欢喜和哄笑底后面,也许有粗恶,生硬和无感觉的一种禀性吧。他是在悲哀底后面,却常只有悲哀。悲哀不像快乐,是不戴假面具的。艺术上的真理,不是本质的观念和偶然的存在之间底照应。这不是对于影的形底类似,也不是水晶里映出来的形对于形自身底类似。这不是由空山底回响,也不是以月显月,以娜仙绥斯显娜仙绥斯的山谷间底银白色的泉水。艺术上的真理,是物和物底自身相一致,是内部底外的表现,是灵魂底化身,是带有精神的肉体本能。因为这理由,所以没有可比之悲哀的真理了。并且有时我觉得悲哀是我底唯一的真理。别的物像,也许是为使人盲目,使人饱满而造的眼或欲求底幻像。可是由悲哀却造了种种的世界;所以在婴儿或星球底诞生,便有痛苦的。

不他如此,在悲哀中还有强烈的,异常的现实性。我已经自己说过,我是和这时代底艺术与文化立于象征的关系的人。可是和我一起住在这不幸的地方的不幸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和人生底秘密立于象征的关系的。因为人生底秘密是痛苦。这痛苦是潜藏于一切东西底后面的。当我们开始生活的时候,甜的东西对于我们澈底地甜,苦的东西对于我们澈底地苦,所以不能不使得我们把我们底欲求推移到快乐方面去,不他以寻找“食甜蜜而生活一二个月”(Monthor twain to feed on honeycomb)[15],并且一生都不吃别的东西,以至实际上也许把“灵魂饿了吧”这种事情,完全忘记了。

我记得我曾经把这问题讲给一个我所见过的有最美的人格的人c16]听过。伊是一位妇人,伊在我入狱的悲剧底前后,对于我的同情和亲切,实在是描写不出的。虽是伊自己不晓得,他是伊替我负的恼闷的担子实在比全世界上无论什么人都重大。单因为伊底存在这事实,因为伊是那样的一个人——一半是理想,一半是感化:实不他对于一个人“应该怎样”有所暗示,并且对实行时也有真实的帮助。伊是使得普通的空气薰香,使得灵的东西同日光和海水一般地简朴和自然的灵魂。伊是使美丽和悲哀为了伊而携了手行走着,并且带着同样的使命的人。当我正在想的时候,我明白地想到有一次我怎样和伊说:在一条伦敦底狭小的巷内,有着充分的悲苦足以显出上帝是不爱人的;并且凡是有悲哀的能力——虽仅小孩子在一个花园里对于他确是犯的或没有犯的过失哭泣的时候的一点点悲哀——宇宙底全面就会受了损伤。我那种思想是完全错误的。伊对我这样说过,可是我并不相信伊。我那时不是在能够得这种信仰的环境内呵。他我现在以为,或种的爱是能够说明世界上过量的痛苦的唯一的东西。我再想不出别的东西了。我确信没有别的了,因为这世界像我所说过的是用悲哀建造的,那末建造这世界的定是一双爱的手。因为人底灵魂——世界是为了彼而造的——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连到圆满的境域了。对于美的肉体的是快乐,而对于美的灵魂的是痛苦。

当我说我确信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是说得太夸大了。我是看见那上帝底国在很远的地方,美好像浑圆的珠子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似乎小孩子能在暑夏底一个永昼之间达到的。不错,小孩子是能够达到的。可是像我们这种人,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在刹那间实现出一件东西,可是在以铅一般重的脚追随而来的长时光内,我们就失去了他了。维持“灵魂所拚命要获得的高所”[17],是极难的。我们在永劫里面思想,可是我们在时间内是动得很慢的。对于在狱中的我们,时间是动得多慢呀:这我现在不必再说了!我也不必再说跑进监房内的倦怠与绝望;这些东西,以不可思议的固执渗透进人底心房内,恰像一个人对于不速之客,刻苦傲骨的主人,凑巧或选择做奴隶的奴隶底驾临必须把家中装饰和扫除一样。

虽则现在我底朋友们也许以为去信仰这事,是困难的;他生活于自由,怠惰和安乐中的他们,比屈了膝洗濯狱房中地板的我,更容易得到谦让这教训吧。这确是真实的。因为有无限的缺乏和制限的狱中生活,可使人变为叛逆的。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在于彼底破碎一人底心——心是为了破碎造的——却是在于彼底使人底心变为石头。一个人常常觉得只有用了铜一般的颜容与嘲骂的嘴唇,才能把每天度过去。借用教会喜欢用的文句来讲——我敢说是很喜欢的——在反抗状态中的人是不能接受“恩典”的;因为在生活中,像在艺术中一样,反抗的情调关闭了灵魂底水道,并且隔绝了天上底微风。可是如其我要在什么地方学习,那末在这里我非学习这些教训不可。虽则我几度地堕于沼泽中间,或常常走到迷雾中间,假如我底一双脚是在正路上,我底颜面是对着“名叫美门的门”[18],那么我底心中还当充满着欢喜。

这“新生”——因为对于他丁的我底爱,所以我时常喜欢这样说——当然不是新生,不过依了发展和进化而继续我底旧生活罢了。我记得当我在牛津大学得到学位的前一年底一个朝上,我们在麦克陶陵(Magdalen)地方狭窄的鸟道上走着,我对我底一个朋友说,我要吃尽世界底花园中一切树上的果子,并且我是在我底灵魂中拿了这种热情跑到世界上去的。果然,我是这样地跑出去了,我是这样地生活过了。我唯一的错误,是在我太限制于我自以为花园中当于太阳这一面的树而因为阴影和黑暗避开了别侧。失败,不名誉,贫困,悲哀,绝望,苦痛,眼泪,从痛苦的嘴唇上泄出来的断续的言语,使人在荆棘上行走的悔恨,谴责的良心,责罚的自卑,把灰安放在头上的悲惨,选择粗麻布为衣服和把自己底饮料中放进胆汁的苦闷——这些事情,都是我所恐惧的。因为我已决意不想知道彼等,所以我被人家强迫来轮流地尝尝彼等底味道,并且有一个时期完全以彼等为食料而不吃别的食物。

我对于为快乐而生活,就是一瞬间也不悔恨。我像一个人做巨-切所应该做的事情一样,我那时也把彼做到最后的一点。

我所没有经验到的快乐,是没有的。我把我底灵魂底真珠投进酒杯中了。我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我以蜂蜜为粮,他是只把同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是错误的,因为这是受限制的呵。我已经经过了。花园底别一面,对于我也有秘密的。当然,这些事情,在我底著作中,都已豫示过,豫表过了。有几处,在《幸福的王子》(The Happy Prince)中;有几处,在《青年的王》(The Young King)中;而更在一个僧正对于一个跪着的少年说,“创造悲苦的上帝,不是比你更聪明吗?”这一句话,我写这话的时候,我以为这也不过一句话罢了。还有大部分是隐藏在像紫的丝一样的运命底调子中,织入于《道灵格莱》(Dorian Gray)底织地里。在《艺术家的批评家》(The Critic as Artist)中也表现出种种色彩。就是随便写的与用最容易读的文字写的《人底灵魂》(The Soul of Man)中间,也常常可以看出。由重复主旨的叠句之一,把《沙乐美》(Salome)造成像音乐一般,并且把彼结束得像一首歌曲。至于在散文诗[19]里,那把“刹那的快乐”底幻像底青铜,造成“永远的悲哀”底幻像的,也表现着这种精神。这是不能变成别的东西的。在人生底每一瞬间,像人是从过去来的一般,人是要到将来去的。艺术是一种象征,因为人是一种象征。

如其我能充分达到这一点,这确是艺术生活底终极的实现。

因为艺术生活不过是一种自我底发展。艺术家底谦让,正是表示他坦白地接受一切经验,恰像艺术家底爱,正是把爱底灵和肉显示给于世界的美的感觉一样。在《快乐主义者马利斯》()中,柏泰想用字句底深沉的,甜蜜的,庄严的意义,把艺术生活和宗教生活调和。他马利斯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他确是一个理想的旁观者,他确是华士华斯以为诗人底真目的的“用适切的情绪熟虑人生底景物”[20]的人。他他仍只是一个旁观者,所以他是徒然目骇神眩于圣殿中长案底美丽,而不知道他所注视的就是悲哀底圣殿。

在基督底真生活与艺术家底真生活中间,我看到一种极其密切和直接的关系。所以当我反省到在悲哀没有把我底日子当作伊自己的并且把我缚在伊底轮上的许久之前,我在人底灵魂中写以下的话的时候,我觉到一种锐利的快感。在那篇文章中,我说凡想过基督样的生活的人,定要完全地,绝对地以自我为中心。并且我不他选山麓底牧羊者和狱房中底囚人,并选以世界为陈列物的画家和以世界为歌曲的诗人常为我底典型。我记得当我有一次和基特(AndreGide)[21]一同坐在巴黎底咖啡馆中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虽是玄学和道德对于我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我觉得不论是柏拉图(Plato)[22]或是基督所说过的话,都可以直接移到艺术底世界内,并且在那里可以找到彼底完全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