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9049300000003

第3章 换眼记(3)

我惊奇地对秃手伯说:“伤口还在流血,可不能见水!”

秃手伯很平静地说:“不碍事,早已不见血了,这叫红疤,很不吉利。”

“为什么不吉利?”

秃手伯用手抚摸着自己多难的胸口,叹了口气,说:

“红疤,就是说这伤还没有死。”

“还没死?”伤还有不死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没有死,伤还活着,天阴下雨时它不让我安生,整个心口还像那只狼在咬我,撕我。”

我禁不住去摸摸秃手伯痛苦的血红的胸脯,他没有阻拦我,我不敢用手摸,生怕血冒了出来。

“愿意摸就摸摸,不碍事。”

‘疼吗?”

“不疼。”

是的,伤疤显然没有死。我觉得它还在折磨他,哪有不疼的伤?尤其这红疤,还活着的伤疤,更不能轻视它。

几乎没有摸到一点光滑的好皮肤,蚯蚓似的隆起的密密的伤疤,仿佛在蠕动着,它们比好皮肤硬得多。一条条隆起的弯曲的伤疤里,似乎都生出了自己的筋骨,自己的血管,自己的神经,自己的记忆,难怪它不死!

几十年过后,我才知道伤疤也是一种生命。看得见的伤疤,有许多一直活着,看不见的伤疤,有的也一直不死。

记得过了好多天,我问秃手伯:“你胸脯上的那些伤疤为什么不愿意让人看见?”

他皱着眉头说:“伤疤千万不能露给别人看,不能让人为自己承当痛苦,更不愿让谁可怜。”

以后我再不向他提伤疤的事。我跟他常常一起吼唱西口调。

有关伤疤的道理,半个多世纪之前,秃手伯就对我讲过,当时我并不理解。直到我的身上、心灵上,也带上了许多伤疤,也很大很深,而且有的到我死后,可能仍然活着不死,我才真正地悟知了伤疤这个活东西。

接羔

羊羔,多半在黑夜出生,不知什么缘故?我问过祖母几回,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不理睬我,从她庄重的神情使我感到似乎她说了我也不会明白。

有一次,我清完了羊圈,垫上干土,把要生羔的黑头羊安顿在一个比较干爽的角落。祖母夸奖了我,才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地说:“羊跟人一样,生孩子也多半在黑夜。”祖母没有说“生羔”,说的是“生孩子”,我觉得应当这么说。祖母说得自自然然,却很有道理。

不论人,还是什么生物,在黑夜出生,比白天更平安些。一个生命从母腹出世,就该是悄悄地,决不可声张。

听家里人说,我是后半夜出生的,几个弟弟也都出生在黑夜。四弟红汉出生的那个夜晚,正当三更天,我记得清楚。大雪在窗外静静地落着,没灯的屋里,显得微微泛白,仿佛黎明时的光景。祖母穿着齐齐楚楚,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响声。由于夜深寒冻,祖母清癯的面孔上泛出罕见的一点红润。我不敢出声,在半醒半睡中,隐约听到了隔壁母亲屋里四弟落到绵绵土上时哇哇的哭喊声。

雪落了一夜。那一夜,我睡得异常深沉,仿佛被光洁的雪深深埋没。一醒来,看见祖母像一尊神一般坐在炕头上,她已经把一个生命接到了世上。我走到她身边,她睁开眼,望望我笑了,笑得十分美好。

祖母的话说得真准,黑头羊生羔也在半夜,而且那一夜雪下得很大。下雪安静,生命出生正需要安静。

祖母早几天已经令我抱了几抱麦秸搁在我们的房子里。那几天,她让我干什么,我乖乖地干什么。我特别听话。祖母比平常说的话更少,不断地去羊圈观看母羊的情况。那几天,她夜里没有进被窝睡,像生四弟时那样穿着齐齐楚楚,坐在炕头上,宁神静气地谛听着羊圈那里的动静。严寒的冬夜,圈里的羊咩咩地叫得很凄惨,很像人的哭声。饥寒总是相连着。夜里须喂一顿夜草,都是祖母起来喂的。

生羔的母羊,夜再寒冻,它也决不咩咩地哭喊,像怀孕期的女人那么安宁、那么充满信心地在期待着。我一个人悄悄地去看过特产的黑头母羊,它安生地卧在那个角落,用湿润的眼睛一闲一闪地望着我,它认得我。我们家的猫狗都认得我。

我不敢对祖母说,我要帮她一块儿接羔。夜那么寒冻,祖母身体一向很瘦弱,有严重的胃病,她館承受住这么多的家务吗?我夜里醒过来时,听见祖母忍受疼痛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声音很微弱,她生怕惊醒了安睡的孩子们。

那个夜晚,预料到母羊要生羔了,我跟祖母一样清楚,但我晓得我不能插手,只能安安生生地钻进热被窝里佯装着已经人睡。在黑沉沉的夜里,我睁着两眼谛听着神秘的生命诞生的动静。我真想听听羔羊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叫。它出生后的那一刻,眼睛是怎么睁开的?是它自己睁开的,还是像大狗那样用舌头舐开小狗的眼睛?它是怎么站起来的?又是怎么找到母亲的奶头?我在期待中入睡,仍然像被埋没在光洁的深深的雪地里。醒来时,我看见屋里的地上,母羊在麦秸上卧着。小羊偎在母亲的怀里,祖母为它们从灶膛里掏出的一堆热柴灰还没冷却。

黑头母羊和它的孩子在屋里整整地休息了一天。羊羔雪白雪白,它望着陌生的我。我真想去摸摸它,但我没有去摸,不是不敢,是觉得不该摸它。几天来,我被一种庄严厚重的气氛所震慑。这庄严,静静地,默默地来自祖母,来自黑头母羊,来自大自然的圣洁的心灵。

羊,跟人一样,生命是庄严而美丽的。

船的出发

近日来,一直卧床养病。黎明时,心境安宁,偶然翻看到惠特曼《草叶集》的短诗《船的出发》,我惊喜得几乎叫喊起来,这不是我童年时画过的一个梦境吗?

记得我十一岁时,也是在病中,伏在炕桌上,一次次地画着漂泊不定的帆船,画了不下几十张。

当时我并没有见过船,家乡的河流都不能行船。我为什么入迷地面起了船?回忆起来,主要是由于病中太孤寂了,渴望能乘一只奇妙的帆船,漂流到远远的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画的是只有一叶帆的小舟,我没有见过帆,以为是一面小旗,但朦胧地知道坐在船上,就如骑上马,能到达愿意去的地方。用当今的话来说,这是我童年的“白日梦”。但过去为什么没有生出此刻这种强烈的感触呢?说来又非常偶然。十几天来,我正在一篇一篇地写着童年的小故事,且已构思着一篇画船的情节,我把以童稚的心灵画帆船的往事,看做是我生命的第一次美丽的“出发”。

因此,我借用了《船的出发》这首诗的题目。我喜欢“出发”这个词,更喜欢乘“船”出航大海。惠特曼的《船的出发》只有几行,抄在下面:

看哪,这里是无边的大海,在她的胸脯上一只船出发了,张着所有的帆,甚至挂上了她的月帆,当她前进时,船旗在高空飘扬着,她在那么庄严地向前进行——下面波涛汹涌,恐后争先,它们似闪闪发光的弧形运动的浪花围绕着船。

此刻,我一面抄诗,一面就觉得我的生命仿佛随着出发的帆船在一片茫茫的波涛中动荡着。我不仅望见了一只出发的船,而且感到自己就在这只出发的船上,甚至感到我就是这只挂满帆的船。

我曾在几篇文章里提到我自小喜欢画画,画的是什么,没有细写。我那些幼稚的画,哪里是真正意义上的画,最多只能看做是个性原始的流露。我羞于谈论那些面。前不久,看了法国画家米罗的一个画展。当我立在画厅,被那些奇妙的绘画形成的图像世界所感染和包容,我竟然觉得我小时也画过米罗那个情趣的画。现在又觉得我童年时画过惠特曼的诗。

细细地追忆起来,或许可以这么笼统地说,童年时我画的多半是自己从没有见过,但心向往之的新奇的境界和景象。记得我曾不厌其烦地画张飞和孙悟空,画关公和他的大刀,画红孩儿的风火轮,我把他们当做崇拜的神灵。我还画从来没有见过的帆船,画雨中的渔夫,面不理解的比天还神秘的大海,我把能远航的帆船当做一个可以载我到达这些梦境的神物或法宝了。弗洛伊德说,一个孩子玩耍时能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他还提出过一个令我震惊和信服的问题,“难道我们不该在童年时代寻找想象活动的最初的踪迹吗?”我画从没有见过的向大海出航的帆船,正是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最初的踪迹”。

我总希望自己坐在船上出发,向远方的港口,而且是一艘有帆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