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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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凋零季节的野花(1)

一朵奇异的花

当我们从浓云沸腾的五老峰,一溜小跑到得山下(其实还在山上,不过给人的感觉已经从高峰落脚到山下),回头仰望来路,满眼翻腾的云雾,那五老蜂仍隐在神秘的云雾之上。暴雨显然就要来了,云雾湿漉漉的,可以抓住拧出水来。但是,我们当时一点不慌,仍然兴致勃勃,一路上欣赏着阴森森的狮峰口。

同伴中有的人眼睛真尖,走到路边潺潺的山涧边,从杂草丛中摘了一朵黄色的野菊花,闻了又闻。我对他说:“这花太普通,不好看,我昨天在龙首崖那一带的陡壁上采到了一朵奇异的花,当时让人要去了。

我明天一定再采一朵。”他没有说话,似乎不大相信我真能找到什么奇异的花。

我说的千真万确,那花,有几分似喇叭花,又有点像倒金钟,蓝里带紫,花瓣很坚实,如玻璃雕刻的一般,有弹性,发着莹莹四射的光芒。难怪在庐山上这么浓重的雾和暴风雨中,它仍然开得如此从容鲜艳。什么样的山上就有什么样的花,庐山上的云雾里的花应当是坚强的花。听说西藏高原的雪线以上,茫茫的雪里有一种花开放着,叫做雪莲,不论色泽,还是形态,都是独一无二的。据说那雪莲散发着奇香。我在龙首崖陡壁上采到的那朵花,可惜当时没有闻闻,我想一定也有奇香,而且人世间绝不会再有另一种同样的气息。

第二天,我们再游龙首崖时,我为了找那朵花,一路上到处觅寻。奇怪,再没有发现一朵。难道全庐山上就只有那一朵,而且可巧让我见到了?我十分懊恼,好像说了谎话。

这一两年来,我一直思念着那朵奇异的花。不论到哪个秀丽的山野,哪个城市的花圃,总惦记着找到那种奇异的花,一直没有见到一朵,连类似的都没有。但迟早要觅寻到一朵,我就不信,人世间只有那么一朵?

梦境

当我们正在含鄱口山上一个茶馆里,全力以赴地烘烤湿衣裳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志跑进昏暗而阴冷的茶馆,狂呼着:“快去瞧,鄱阳湖现出来了!“真是白日做梦!这么一个浓云沸腾,风风雨雨天地黑透了的日子,哪里能望见什么鄱阳湖?几个打扑克的压根儿不相信,仍然专心致志地玩牌。

我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受到我的鼓舞,有几个旅伴,不约而同地跑出屋子。哎哟,仍然是云天雾地的一个混沌世界,可是那个女同志却指着远远的不可知的地方,说:“看,那里,不是一片蓝蓝的湖水吗?那儿还有几座小岛,喏,喏,看清楚没有?那是几艘渔船,啊,居然还有五六只老鹰在飞哩……”她讲得活龙活现,不容有任何怀疑。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女同志固执地自信地指着一个地方:“顺着我指的地方仔细瞅……”啊,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不错,那里像拉开了幕布似的,真真切切现出了一片美妙的湖山,我们禁不住地高呼起来,“真美,真美!”奇怪的是,我仿佛看见在那蓝蓝的湖水上、几座岛屿上、飘飘荡苗的渔船上,还闪烁着金黄色的阳光,而那阳光,又似乎跟平常的阳光不大一样,有点像梦境里的恍偬的感觉。梦中所见的阳光山水景物,正是这么渺渺茫茫的情状。没有做梦,完全清醒,却看到了真的梦境。这还不是奇迹吗?是什么神奇的手竟然能把千层云雾撕开那么大一个破绽,而且正巧让我们看到了鄱阳湖。庐山难得一见的奇景,在几秒钟之间显现在我们的面前,真正是一生的幸运。淋湿了衣裳,浑身发冷,肚子饥饿,都算不了什么!

我相信,黑透了的天地间,常常有奇异的梦境出现。

但是,有几个游人还是表示怀疑:“真的是吗?”后来茶社的一个女服务员,从屋子里走出来,她只瞄了一眼,就笑笑说:“不错,是鄱阳湖!”经这位含鄱口的人证实,大家才去掉怀疑。那几个牌迷,刚出来要观赏这个梦境,却一下子幻灭了,他们后悔不迭。那云雾的幕布又拉上了。

满天的云雾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浓重,一场暴风雨就要袭来。

赶紧下山回旅社吧!

在悬崖边

我久久地兀立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观赏着暴风雨之前五老峰顶上的雄浑气象。有那么几分钟,四周突然云消雾散,开朗了起来。我朝身边环视了一下,哎哟,几乎把我怔呆,我原来一直立在万丈悬崖的边沿。如果往边上再走一小步,就必然掉下去粉身碎骨。有云雾时,莫侧高深,一点不怕,等到看清楚,才感到真正的后怕。我的胆子自小很大,好冒险,逞英雄,但是,发现自己真的立在万丈悬崖边,却现了原形,脑袋不由自主地晕眩了起来。虽然并没有退缩,躲开那悬崖边,然而,只朝下望了一眼,就不敢再多望,那深不见底的峡谷,那么森人,那么阴郁,仿佛对我张开巨口,使劲儿地吸我。我的身子,禁不住地朝万丈深谷倾斜,我使出全身勇气才稍稍稳定点儿,没有继续朝悬崖下倾斜,但浑身已经冒出了虚热的汗。记得罗丹雕塑过一尊坠落深渊前的人,恐怖永远凝固在青铜里,让人颤栗不已。

五老峰上的万丈悬崖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当一个人还不知道已立在悬崖边的时候,身心能够平静,一旦发觉身边一步远就是万丈深渊,就再也无法平静。但是,也正是这个关头,可以锻炼人的勇气和胆量。悬崖并不可怕,无需躲避它,只要晓得不去找死怕个甚?家家冬天有炉火,有谁伸手进火里去?这并不是胆怯。生活里的悬崖峡谷很多,往往是被人推下去毁灭的。

含鄱口

冒着暴风雨,我们终于登上了含鄱口,但已经是饥寒交迫,精疲力尽了。浑身湿透,脸色冻得发青。有谁低低地说一声::真亏啦!”我感到异常惭愧。因为我与一个同志撑一把伞,而我又不像他湿得那么全面彻底。我没有尽到责任。在雨伞下面,我们商量好(其实是我的主意):回到旅社,有人要说:“这么狼狈?为什么非要登上五老峰?”“看,把你淋得可怜煞人!”诸如此类的言语,我们决不显出疲惫或后悔的神色,只说“不游五老峰太亏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吃亏,不但登上了五老蜂的顶点,而且观赏到满山飞云,满天混沌,平生未见过的大自然的奇景。直到今天,我还认为,那次游庐山最尽兴最满意的正是上下五老蜂的那段艰险的经历。那种震慑魂魄的磅礴气势,一生中很难遇到第二次。

但是,我们确实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上到含鄱口那个阁楼,同伴问我,“有什么吃的?”我说:“有。”摸了摸挎包,还有一个芝麻糖饼,一个馒头。我把糖饼递给他,他没有客气。我非常后悔,早晨为什么不多带几个馒头?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那点仅有的食物,太少了。

在茶社遇到几个熟人,他们正围着一盆炭火玩扑克牌,见到我俩湿成那个惨兮兮的样子,热诚地让了座。我和家骧(已故翻译家王家襄。)力劝他到隔壁一间空屋,脱下湿衣拧拧干,他倔强地不说一句话。后来还是脱下褂子,我帮着在炭火上烘烤,烘烤了好久好久,还是那么湿,烘烤湿衣的同时,也烘烤了我们的手臂和前胸,身上渐渐有些暖和了。

时间匆匆地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论在五老峰上,还是冒雨下山,已经没有一点寒意,全部经历变得极其温暖,似乎当时游山不是深秋,而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浑身的冷雨,已经由于不断地回忆,烘烤得一丝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