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江水在奔流,流过了长长的半个世纪。一九九二年的春夏之交,我和当年西北大学老同学寿孝鹤,李梦岩,一块去西山脚下北京工人疗养院看望齐越,他已在那里调养了两三年。上面说的那间陋巷里的茅屋,当年我们三个几乎天天去。它本来是孝鹤租住的,孝鹤一九四四年毕业走了,茅屋就成了齐越与沙林的家,也成了我们一群朋友的乐园。我用墨笔画的一幅鲁迅速写像,贴在小屋泥墙的上面。齐越有一只珍贵的手表(他父亲留给他的),挂在鲁迅像的下面。小屋是庄严而朴素的,没有任何装饰。
走进疗养院齐越的病房,知道抄林与齐虹也在,我们真仿佛又聚在那间记忆中的茅屋了。我真的这么想了,但克制着没有说,怕引得大家伤感起来。那天赶上了一个少有的好天气,不冷不热,又没有起风,几天前还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流溢着润湿而清凉的野草气息,疗养院的院子里到处是树木和花草。
齐越晓得我们要来,早已焦急地在病房里等着我们。
他正在撰写播音艺术生涯的回忆文章,还把新近写的一首旧体诗给我们看,是他自己工工整整书写的,在这首诗里他抒发了战胜病魔的决心。他的神情和声音还是那么沉稳,那么温厚。大家交谈了在京的和外地的许多朋友的近况,都是当年那间茅屋的青春伙伴。随后一起来到了开阔的院落,齐越坐在轮椅里,我们几个簇拥着他,边走边说话。坐在轮椅里的齐越很不自在,他显得有些孤独乃至凄凉,极少说话,只默默地凝思着什么。我们尽量引他高兴,他还是欢快不起来,心里说不定正回忆着汉江边小城的那段梦一般的岁月。朋友们都在地上行走,只有他一个困坐在轮椅里面,他能不苦恼吗?当年大家结伴攫步在汉江边时,他总走在前头,带动大家唱俄国歌曲《三套马车》,他的声音最浑厚。到了八十年代初,我们又不时聚会,出游乘坐地铁时,齐越虽体态较胖,却总是喘吁吁地抢着为大家买票。我说他有点喘,他死不承认,还有意和我扳手腕较劲儿……我们把他从轮椅扶下来,在院子里迎着阳光照了一张合影:他拄着拐杖立在中央,身躯微傲朝前倾斜。过去在这种场合,齐越总是悄悄地谦逊地站到旁边,现在他只好乖乖地由我们摆布了。我看他皱皱眉头,仿佛说:“这次我就不再谦让了。”这张照片上齐越的面孔绽出了晚年少有的一次微笑。分别时,他在轮椅里跟朋友们一一握手。当我向他伸出手时,想不到他突然快活而天真地对我说:“大汉,扳扳手腕,我还有点劲儿!”我扳手腕时,没有故意让他,那样他会难过的,我认真地试着他手腕的劲儿,真还不小。他抬起头,望着我,问:“还行吧?”我说:“行,很有劲儿。”他快活地笑了起来,他还是那么要强,那么自信。想起来真有点懊悔,不该那么认真地扳。但我深深晓得齐越的性格,我如不使劲儿,他当时就会沉下面孔,骂我:“不够朋友”。齐越平常一副学者风度,一旦情绪爆发,比谁都狂热。他似乎不是用一只手跟我较量,而是倾出了病体中潜有的全部的也是最后的力量,这就是齐越。他要人们相信,他是生命永不衰竭的一条硬汉子。他相信自己能战胜死亡,在命运面前,他从不认输。我转过脸擦了擦涌出的热泪,细心的齐越看见了,用抖颤的声音对我说:“大汉,谢谢!”我们相互都感到了一生一世的友情和信任,不是最后的,而是永远的。
我在西北大学也是学俄语的,比齐越低一年级。外语系设英语和俄语两个组,俄语组四个年级的学生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尽管不同年级,没有在一起上过课,大家都相互认得。当年在我的心目中,凡学俄语的无疑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绝不会有一个是盲目学俄语的,因为学了俄语,在校时受校当局政治上的怀疑,毕业之后又很难找到个好职业,大都得改行,谁都清楚这一点。而且,以往几年,俄语组一些激进的学生,临毕业前,即使没有遭到逮捕,也得匆匆地逃亡。
进西大不久,我就晓得俄语组有个学生齐斌濡,他不但在俄语组,就是全文理学院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首先,他的外表形象就很有魅力,一眼望去,白皙的面孔隐隐地透出几分严肃和冷漠,个子并不算太高,但清瘦而挺拔,显示出筋骨的力度。走路时头颈直竖,步子总是那么沉稳。他从不左顾右盼,目光采取平视的角度,难得看见他低垂着头走路(一辈子没有看见过)。不论春夏秋冬,穿着总是齐齐整整的,灰色布袍十分地合体,咖啡色的毛围巾一前一后地搭着,头发不浓,却梳得一丝不乱,全校一千多个学生之中很少有如此正规的发式。茸茸的尚未发育好的络腮胡子,为他白净的面孔装饰了一抹柔和的阴影,这更使得他的神情里显出一些庄重、深沉和艺术的风度。一九四五年冬天,记得他穿一件青年会发的救济穷困学生的灰棉大衣(也许是沙林的,他穿着嫌短).我也穿这么一件,显得十分的穷酸,而齐越却有一条雪白的丝质薄纱巾,围在长长的脖子上,映衬着微微黑起来的络腮胡子,还是比别人风度一些。还有,他的腋下常常夹着厚厚的讲义和书籍,很少看到他甩着空手游游荡荡地走路。当年曾有人对我说,他这副外貌形象(包括动态)是最能代表俄语组学生的精神风格的。语调里虽然带有些讽嘲,却也准确地概括出俄语组学生的时代特征。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久仰的学长,是在一九四三年冬天,大学巷一号那间小茅屋里,我去看孝鹤,齐越正在那里。不仅一见如故,而且相互很投合,交谈几句话之后,我就直愣愣地笑着对他说,“你的样子我一直有些惧怕:”记得他的面孔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并没有讲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原来他竟是这么一个单纯的斯文人!
记得当时我还对他说,他很像巴札洛夫。巴札洛夫是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父与子》里的男主人公,一个个性刚烈的理想主义者。那时我正在读这本书,十分欣赏巴札洛夫。
我以此赞赏齐越,以为他会高兴,而他还是不动声色,仿佛我说的是别人,但我晓得他心里是高兴的。
一旦与齐越谈得投合,很快,用不上半天,就里里外外“识破”了他:他不但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而且个性热烈得冒烟,一点就着。这一点与我异常相似,尽管我和他的个性表露方式大不相同,不熟悉他的人看来,他的确显得比我有教养和深沉稳重些。他是一个在大城市大家庭里长大的学子,家里把他管束得非常严厉。而我,是一个农村野孩子。打个比喻,我是一张薄纸包的火,他不过是十张牛皮纸包的火,区别只有这么一点。但他那副神乎其神的样子,也不是装的,从小就如此,不知不觉地被教化成了那么个模式。他的情感,对人生的理解,其实有时比我还稚拙,甚至天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