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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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重逢(7)

是的,诗的基调绝对充满了高尚的爱国主义的情操,但是如果深入地进入诗人年轻而敏感的灵魂以及当年的历史情境,就会癌知“不平”和“愤懑”并非是诗人无缘无故遣用的两个惯用的词语。诗人显然看到了抗日阵营内部的消极和阴暗的东西,在长诗《向太阳》里诗人已经有所抨击。而这首纯情的十行诗,更为集中地抒发了这种“民族的哀感”。我以为它决不是小诗,而是蒸发着血气的真正具有永恒意义的一首大诗。在当年,只有智勇的艾青,才率真地从清醒而热忱的心胸喷涌出自己一腔的血泪,让经受了长期战乱和灾难的中国人民更清醒而坚决地投入战斗。诗人的心灵是纯正而博大的。我在前几年写的一篇文章里,对艾青的忧郁和哀伤做了如下的评述:

他(指艾青)并不喜欢“忧郁”,他希望忧郁早点结束。在抗日战争初的那两年(一九三七——一九三八),艾青写的诗还带有一些过去的哀伤,这不能仅仅被看做是他个人的,而是与整个民族的苦难历史不可分割的。这种民族的哀感和愤懑以及对土地的眷恋之情,不但不是消沉的,而且更能激起一个哀伤的民族渴求解放的意志。……只有多年被凌辱欺压的民族才懂得哀伤,忧郁与愤懑也能成为号召和力量,能把苦难喊出来是最幸福的事。

《我爱这土地》这首永远激励着一个在哀伤中战斗的民族的信心的诗篇,不仅显现出诗人个人美好高尚的心灵,而且以如椽的巨笔挥写出了一颗民族的不泯的良心。

它已经感动和激励过几代人了,它必定还会为我们的长远的后代子孙们所传诵和珍爱。我相信,我还以为这首诗真可以作为诗人的墓志铭,刻在一方朴素而精致的青石上,让诗人的心永远跳动在人世间。

写到这里,我突然地回忆起了一段往事。我觉得似乎可以作为解读《我爱这土地》的又一个说明。一九七八年夏天,我因痔疾手术后在家休养,想不到艾青和蔡其矫冒着暑热来到我复兴门外的住所看我。艾青看了我在病床上整理的“五七”干校时写的三五首诗稿,看得很仔细,还吟读出了声音,他为我改正了几个别字(我常写别字),如把“蓁实”改成“果实”。我那时的诗的情调很沉重,发泄了不少的愤懑。记得艾青问我:“牛汉,你说,你这许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就回答道:“能承受灾难和痛苦,并且在灾难和痛苦中做着遥远的美梦。”艾青显然有点欣赏我的回答,他一脸的严肃,望着我的眼睛,说:

“如果有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会这么回答。”艾青沉吟片刻,接着说:“一个人,一个诗人,如若不做梦,没有美梦,这个人的一生一定可以平平庸庸、顺顺当当地活着。如若在灾难和痛苦中还能做美梦,他肯定是个真诚而勇敢的诗人。”(大意不会错)那天,我真的看见艾青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并没有流出来,但我看见了莹莹的泪的光芒。

这许多年,我每次吟读艾青的诗,总看见和感觉到他的诗的每一个字都噙着泪水。

艾青眼里的泪水一生几乎都没有消失过,这决非软弱,更不是消沉,而是他诚实而坚强的性格的流露。由于他坚信人类美好的梦境必定会实现。他永远怀着希望和感激的心情,面向着未来,只是他企待得太殷切和痛苦了。

一个温暖的人——感念作家靳以

题目中的“人”字,本来写的是“作家”,我改成了“人”,我觉得“人”更美好。谈论到一个人,常常用“热情的”或者“冷酷的”词儿来表示对这个人的肯定或否定、赞扬或憎恶,极少说“温暖的人”。划分人的类别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尽管按阶级成分,社会地位,以及职业性能都可能划,但常常划不清,也划不准。我也有个划分法,以冷暖来区分:一类是冷性子人;一类是暖性子人。当然只在心里划,从未对谁说过。

我这里赞美的温暖的人是我国已故著名作家靳以。我觉得以“温暖”二字概括靳以的人和作品的素质和特点,再确切不过了。

把温暖与靳以联系起来最初是来自我对他的作品的感受。大约一九三八年或三九年,当时我在陇南山区一所专收战区流亡学生的中学读书,看到了一本叫做《圣型》

的小说,也许是散文集,作者靳以,这名字也是头一回见。

我所以从图书馆选这本书看,是因为书名很怪,我想看个究竟。书的内容细节现在完全忘了,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温暖。而且这温暖,直到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仍然没有冷却,仍温暖地存聚在我的心里。

我是冬天读《圣型》的,住在一座破庙里,既孤独又寒冷。靳以作品的语言和情感所酿成的氛围,是那么地柔和前亲切。我当时写过一首小诗《灯》。记得我在诗里写着:

“冬天,人们有一盆火,烤手,烤脚。我有一盏灯,在心里,又红,又亮,又热,烤我寒冷的世界。”(大意)这首小诗是我在寒夜读《圣型》时即兴写的。我默默地感谢,世界上有个作家叫靳以,他为我寒冷的心送来一盏灯,又红,又亮,又暖。

这盏点在我心里的灯,一直没有熄灭。一九四四年下半年,我已是个大学生,生活在陕南汉江边的一座小城。

我把那几年写的诗收为一集,想送到大地方去出版,其中有长诗《鄂尔多斯草原》,发表在《诗垦地》的诗辑《草原的音息》,还有一个五百行的诗剧《智慧的悲哀》(当时在重庆艺专演出过),诗集取名为《野性的脉搏》(诗集中一首诗的题目)。我寄给复旦大学一位好友,希望他能请一位前辈作家写篇序文。回信说,在复旦大学执教的作家靳以先生答应写序,并且推荐给一个叫“雅典”的书店。这真使我欣喜若狂。万万没有想到,写序的人正是我所仰慕的灯一般温暖的作家靳以。我的朋友和我非常感激靳以先生对我这个远方陌生作者诚恳的帮助。但是由于大后方动荡的局面和日益加剧的白色恐怖,靳以先生被迫匆匆地离开重庆到福建去教书,这部诗集终于没有得到出版的机会,而靳以先生答应写的序也未能实现。这当然令我很难过。但我完全能谅解靳以先生,因为过了不久,我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被迫离开了大学。

一九四六年冬天,我和几个朋友一块到上海江湾复旦大学拜访靳以先生,才第一次见到这位给过我温暖和帮助的作家。靳以先生说,他还记得我,对答应写的序未能完成感到抱歉。我早把写序的事忘了,他还记得,这更使我感动不已。他说话的声音、微笑和眼神,像朋友似的亲切。我一生交往过的前辈作家很不少,但作品和人温暖如朋友的亲切的作家,却并不是很多。

一九五三年,在北京煤渣胡同《人民日报》宿舍又见到靳以先生,他和胡风等作家来北京参加英模大会。我们一块畅谈了很长的时间。靳以先生一点不显老,声音和微笑还是那么温润而亲切。可是,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靳以先生了。他于一九五九年去世,距今已有三十五个年头了。

写到这里,我又记起一件事,一九五八年夏天,我恢复工作不久,当时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王任叔(巴人)交给我一部靳以的选集,让我在业余时间代他看看(我当时头戴反革命帽子,没有担任责任编辑的资格),我很感谢巴人对我的信任。对靳以的这部选集,我怀着深深地感念的心情做了全部的编辑工作。之后,社长王任叔作为责任编辑签发了这部书稿。记得我当时告诉了王任叔,我与靳以先生的那些交往,我也说过靳以是一位能给读者心灵以温暖的作家的话,王任叔很赞赏我的这个缺乏阶级观念的评价和审美的感觉。

靳以先生,在我的心灵里,是一盏不灭的灯,永远亮着,默默地闪射着一束光芒,并不灼热,却很亲切。

对于给过我温暖的人,特别是在那些艰难而寒冷的日子里,默默地爱护过我的人,我记得格外地清楚,到死不会忘记。原谅我吧,在友情上我也许是个很古典的人,而且有偏执的一面。

一片静穆的山林——悼诗人方敬

我们在登临高山,

一步,一次上升,

人生啊,蜿蜒而崎岖……

走着旧的蹊径,

但要留下新的脚印。

——引自方敬诗《山道》

上面的五行诗,是诗人方敬五十年前写的,那时他正当壮年,似乎已在艰难岁月中体验到了人生(也包括写诗)跋涉的种种况味。今天吟读起来,仍隐隐地能感触到诗人性格中的沉潜而壮烈的情怀。用这五行诗来概括诗人的一生,我以为也是相当确切的。他是一个努力向上攀登的人。诗人生长在山区,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的一生只能走着坎坷不平,弯弯曲曲的山径,有时还必须奋力攀越陡峭而险阻的山峰和峡谷。一个人在攀登中必然付出极大的艰辛,但也能切实地领略大自然和人生的赐予。从诗人方敬的容颜和外形,以及诗的气韵,能真切地看见他是一个善于攀登的体魄精干的山民。他和他的诗有一副很有耐力的筋骨。

近十多年来,由于编《新文学史料》的机缘,我曾有幸两次去渝郊西南师大拜访诗人方敬。我是怀着仰慕已久的心情,沿着一条倾斜的坡路,穿越过一片疏疏朗朗静穆的山林,到达了他那孤岛般的居室的。当叩响他紧闭的窄门时,我是十分激动不安的,生怕惊扰了一个幽闭而安宁的魂灵。从四十年代初,我记得在当时抗日大后方的几个诗刊(《诗创作》、《诗星》、《诗文学》等)读过他的许多成熟的小诗(“成熟”是作为一名中学生的我的感受)。后来的风风雨雨的几十年中,才逐渐地晓得他的诗人,学者的,以及革命的一些人生经历。于是在我心灵的神圣的一角,将他与卞之琳、何其芳、沈从文、毕奂午、李广田等诗人归在了一起(把沈从文也看做诗人是我多年来纯属个人的一种默默的认定。而且不是依据沈的诗作认定,是从沈的许多散文中感到了一种诗情诗境的)。除去李广田(李的乡土气质,与我有许多相似之外,我激赏他的散文的朴实)之外,我与其他几位诗人都有过诚挚的交往。但是经过直接的交往与深入些的理解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个性与风采是各不相同的,他们几乎是相距甚远的遥遥对峙的一个个耸立的山峰。他们是不是同属于一个什么大的山系都难说。他们每人都是一个深远的境界。过去三四十年,文艺界常常把作家归类论定,也许是为了便于管理改造,这是非常简单而可怕的思维方式,很少甚至没有真正地探究每个作家诗人的隐秘心灵,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将上面的几位诗人无缘无故地归在一起,也正是一种时代阴影对于我的浸染。本来我是想用“又一座美丽的孤岛”作为这篇小文的题目的(前几年,我曾赞誉诗人毕奂午为“美丽的孤岛”),改为现在这个题目,是从方敬隐没于山林的居室和他的宁静的音容笑貌而构想的。但是我还是觉得方敬与毕奂午的人生境界与精神气质有相似的地方。三十年代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前不久,有一位青年摄影家渴望获得卞之琳的形象,我不假思索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他去登门造访,卞先生没有同意,才知道卞先生已经许多年不愿让人照相。我感到十分愧疚不安。

当天卞先生挂电话给我,谈到了他近几年来的生活境况和宁静的心态。我本来知道他活得很清苦而静穆,真不该惊扰他。卞先生住在四楼上,由于眼睛和腿脚的关系,极少能下得楼来,每天L居斗室,潜心钻研他的学问和整理译作。他劝我也尽力保持晚年(我已是七十三岁的老汉)心境的安闲与平稳。卞先生与方敬的清癯的神态和讲话的细柔而隽永的声音,的确非常地相似。我多次到珞珈山上走访毕先生。有一回,在珞珈山一条斜坡路上,有人指给我看:“那就是毕奂午!”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位长者,墩墩实实的身架,一身半旧灰布中山装,最引入注目的是他那红润的面孔和天真无邪的微笑,走近时看见他的胸前像小学生那样挂着一把钥匙,但他那么坦荡,仿佛一个大帅挂着勋章似的神气。他活像一位修成了正果的高憎。毕先生的居室与方敬的相比,显得寒伧多了,像走进北京市民破旧的四合院,连室内气味都相似。就居室条件而言,诗人方敬山林中高雅的屋舍,是上面五六位诗人中最为优裕了,但是从他们的谈吐中,自自然然流露出的那种风度和气韵,对于人生的感悟,对于文学的高尚和虔诚的情操,对于生活境遇的淡漠而无求的神态,却又是十分一致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有自己经过多年的创造已达到的一片静穆的山林,山林并非隐遁场所。我所以用“山林”二字,是觉得他们都与世俗的闹嚣的中心地带智勇地保持了一些距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