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生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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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重逢(4)

无题谈——涉及丁玲的散文《彭德怀速写》

本来不想发言,但经不住庄钟庆教授强烈而狂热的语言鼓动我。刚才几位的发言都是有讲稿的,我没有讲稿,连题目都没有。

来北大荒是多年的心愿。五十年代初,我在东北部队里呆了三年,没有机会来北大荒。丁玲在北大荒的风雪之中生活了十二年。我的许多文艺界的朋友在北大荒度过漫长而异常艰难的岁月。我的还未成年的男孩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七年。我想来看看,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荒凉而难以忘怀的地方!当然,现在,我知道它已经并不那么荒凉了。

我想谈谈丁玲的《彭德怀速写》。近一年来,我练习写散文,本以为散文能使心灵松散一下,我被“散”字所吸引。哪里知道,写散文也很累,也很艰难。可见对一个作者来说,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不是轻松的,都不会像散步一样。最近我看了好多散文名著,包括许多外国名家的散文著作。我国“五四”以来的重要散文作品,大体上读了。

丁玲的散文也认真看过。她的散文作品不少,但她一生创作的重点还是小说。尽管她晚年写的多是散文,但直到死,心里最熬煎她的还是那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我在抗战初期就看到了她的散文《彭德怀速写》,发表在《新中华报》。最近我又把这篇短文细细地看了几遍。这篇散文写得实实在在,没有多少联想,文字那么朴素、单纯,但是,巨大的形象却是多么地清新,撼动着读者的心灵,就像罗丹的雕塑,对吧,乍一看很粗糙,是用很大的锤子、凿子,用尽了力气凿出来的,显示出一种大自然的浑厚的魅力,给人的艺术感觉非常厚重,仿佛真有一尊岩石雕的巨像立在你跳动的心上。这篇散文,联想几乎没有,语言全是直接来自于那个充满了性格的英雄本身。

丁玲同志是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到达陕北保安的,这篇散文大约是同年十二月写的。也就是说,她到保安不久,就到了前线。她当时的心情,我们是可以体会到的,充满了幸福与激动。从国统区到陕北,从魁魉世界进人光明的天地,心理上的变化有多大啊,这篇几百字的散文,收人许多选本,中学课本里也有。有人也许会说这篇小文写得不细腻,算不上是美文。是的,表现是粗糙的,作者明明说她的创作是速写,是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勾勒出来的,她抓住一刹那的印象记录下当时红军前敌副总指挥彭德怀的最本质的、最鲜明的形象,里里外外写活了,一个真实的人(鲜活的岩石的巨像)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他的衣服脏兮兮的,皱皱巴巴,布满了风尘,看不清他的脸色,因为布满了许多深深浅浅的裂口。嘴巴挺大,从他的眼神感到“成年人脸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顽皮”。顽皮这个词,用的多么大胆,非常朴素、直白,但又非常准确。何必用那么多美丽的文绉绉的辞藻呢?写他,正需要那些像泥土一样平凡,石头一样沉重的话言去写。这才能从文字到细节的描写,把握到这个真实的创作对象,完成一个血肉之体的艺术生命。文绉绉的一类的词与彭德怀的气度毫无相通之处。这篇文章如果用《画梦录》的那种纤细手法是不可能写出彭德怀的英雄气度的。想想看,丁玲到延安后什么东西对她都是陌生的、新的,她进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面对这么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她怎么下笔?丁玲毕竟具有观察人的才能与创作的敏感,她一下子就抓住了性格特点。彭德怀这个形象是丁玲文学创作历史中出现的第一个现实的英雄。她意识到来不得一点虚构与装饰,以往的创作技艺都失去作用。这风格,套用法国作家儒勒·列那尔的话:是忘记了一切风格的风格,忘记了一切文字的文学。见过丁玲的人,她给你的第一印象是,眼睛极大很亮,有穿透力。我第一次见到丁玲是在一九三七年深秋的大原,丁玲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第二次见到她是一九五三年。八十年代才与她接近起来。她的眼睛总是那么亮,闪烁着坚强的个性。这样的眼睛才能看清楚人的内心世界。这样风格健壮的散文,这样速写人物的散文,这样塑造英雄的散文,当时是罕见的。朱自清的散文很美,很真挚,我一直欣赏。但是他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命题的美文所形成的境界,虽然细腻,精致,却是一种雕琢的橱窗的图像。严格地说,这样的创作方式(格式)我以为不值得提倡。《背影》才是朱自清风格的散文。

这也许是我的偏见。

最后,谈谈我对我国散文创作的评估。丁玲的《彭德怀速写》的创作意义与语言特色,的确是非常有独创性的,丁玲在这篇散文中的词语都是不可撼动的,不能调换为另一个,或增加另外的联想。是生成的散文,不是造作的文章。近五六年来,有一个问题常常来到我的脑际:近十年的小说、戏剧。诗歌、电影创作,就整体成就而言,比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有了很大突破,更不用说与五十年代相比。但惟独散文,从整体上讲,个别的不论,我觉得没有超过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散文。是不是有点武断?我是认真地全面地研究过了才这么评估的。解放以来的散文我多半不喜欢,真情少,有的枯燥无味,即使有些表面的美,也超不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因为作者不动真情,是冷漠的描绘与制作。有一些散文是老式的教案或应用文,词语是一般化的,听不出作者的心声,字字设防,生恐透出心底的真情实感。有的散文铺陈太多,自作多情。八十年代,有些散文随笔,写得很出色,不是冷漠的制作,是心灵的袒露。但从整体状况来看,仍然不占主导地位。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家。鲁迅、朱自清,俞平伯、周作人、刘半农、许地山、丰子恺、巴金、茅盾、梁遇春、老舍、丽尼等。四十年代,沈从文的散文也可以算一家,我个人很喜欢。数出三十个、五十个不难。全国解放四十年来散文能够真正成家的有几家?课本上选的散文多是二三十年代的。

散文落后的原因我在这里不做进一步地探讨。散文不好写,我练习写了两三年,才深深感到不好写,我本想“散”一点,但活得很紧的人一下子难以自我松懈获得创作的最佳心态。丁玲的《彭德怀速写》没有任何框框,毫无顾虑,否则,她哪里敢用那个“顽皮”的险词?在座的雷加散文写得朴朴实实,跟他的人一样,没有花哨的东西,看着亲切。我喜欢看的散文是,一眼看不大透、看不到边的情境,能让你回味不尽。散文就是散文,没有模式,圆的方的,用比例尺写的,都不麒正的散文,都不是真情的散文。

率真的性格——读丁玲的四封信有感

五十年代初,冯雪峰对我说:

“当编辑的应当把信写得亲切点,给作者回信切忌冷漠的客套,虚伪更加要不得。丁玲的信就写得很率真,字里行间充满了她的个性。”现在已记不清雪峰是在什么场合讲的这段话,大意是不会错的。记得清楚的是,我当时特意找到丁玲早年发表的几封信看了,它们都写于二十年代末与三十年代初,有一封很长。雪峰的赞赏毫不夸张。我觉得丁玲的信多半是喊这个名字:华汉,她殷切希望得到老战友的理解和支持。她的心灵总是向朋友敞开的。

一个不相信死的人——记与箫军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篇写有关死亡的文章。几十年来,我经历过不少次与死亡相近的痛苦,但我一直蔑视死亡。这一篇小文是写蔑视死亡的硬汉子萧军的。因此写的还不是真的死亡。

是的,我很少想到萧军已经死亡。萧军哪一年逝世,已记不确切了,总归有四、五年了。记得确切的是,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

有一天早晨,雷加打电话给我,说:“萧军最近情况不大好,你该去看看他。”他告诉我萧军住在阜成门外三环路边的海军总医院高干病房。

放下电话,我赶紧动身(我住在朝阳门外),好容易才找到了海军总医院,已快到中午了。我不晓得萧军住第几病房,问楼下值班室的人,回答说:“萧军这几天病情不好,不见客人。”我恳切地对他说:“我是萧军的老朋友,住在朝阳门外十里堡,来一次不容易,我看他一眼就走。”

这时,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楼门口,听到我们的对话,对我打量一番说:“你上去试试看,他女儿正陪着他。”我立即上楼去(不是三楼,就是四楼),轻轻地敲了几下病房的门,门开了一点缝,我看见了面容忧戚的萧耘。

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牛叔叔,我爸近几天不大好。今天根难受,上午刚刚输液,你能不能改天再来?”萧耘仍然把着门缝,“医生说怕交叉感染,最好少见客。”我对她说,我是走了两个钟头才找到这里的。萧耘看到我满头大汗,很难过,“你进来吧,不要说话。”

那天天气晴朗,满窗火焰般的阳光,但病房里却静得发冷。也许是由于病房的那种没有生命感的白色,使我的心灵引起了一阵寒颤。我压着脚步走,看见一张病床,白色的被单,平塌塌的,几乎看不到下面有人的形体。只看到露在被头外的一点短短的苍发,心里一阵辛酸。虎背熊腰庞然大物的萧军(他的个头我看不超过一米七,但由于他骨骼壮实,神态充满活力,总感到有一种谁也把他撼动不了的巨大的力量),竟然一下子从人生前地平线上陷落了。山峰正在消失,变成了茫茫平原。

听到一点微弱的声音,不是呻吟,似乎是咬若牙关使劲的哼哼声,他仿佛正攀登一个很陡的峡谷。

我慢慢地走向他的床边,萧军面朝里躺着,我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颧骨高耸,像三十年代哈尔滨时代的那个萧军的轮廓。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萧,我是牛汉,来看望你。”没有丝毫反应,白色被单微微地抖动了几下。他一定极其难受,挣扎着想翻过身来。这说明他听到了我叫他的声音,知道我正立在他的身边。

萧耘过去帮助他翻身。我毫不考虑地也去扶他,我的手接触到的几乎全是皮骨。但他的身子很沉,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转过身来。萧军睁开眼睛,望望我,说了几句,声音很低,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同时弯下身子,在他的耳边大声地说:“老萧,你瘦了起码有几十斤,但是你的骨头还是这么硬,没有少了一两!”我的话萧军听清楚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说:“牛汉,我还不会死,一时半时死不了。”我听不太真,萧耘为我转述了一道。我对他说:“你一定能挺过来,我相信。”我看他浑身疼痛难忍,就放开他的手,听到他又在哼哼,攀登那个陡峭的峡谷。白被单微微抖动着,在他面前,我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离开病房时,我回头向萧军告辞:“老萧,我走了。”一走出房门,我禁不住哭出了声。一星期之后,萧军离开了人世。

有不少人,在死亡面前显得很软弱,他们平顺的一生并没有经受多少病痛,却时时想到死亡来临。而萧军,直到生命最终的时候,仍相信自己不会死,相信自己能咬紧牙关攀越过死亡的峡谷。几十年来,他已经战胜过多少次死亡了。

萧军早已离开我们,但我从来没有把他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颗不灭的诗星——痛悼尊师艾青之一

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和愿望当中。他们(这时代的诗人)的创作意欲是伸展在人类的向着明日发出的愿望面前的。惟有不拂逆这人类的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尊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

(《诗与时代》)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爱这土地》)

上面如誓辞的一段文字是艾青一九三九年夏天写的,也如誓辞一般的诗《我爱这土地》写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的两年间,艾青以高昂的情绪奋力地写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向太阳》、《吹号者》和《他死在第二次》等不朽的诗篇。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艾青将自己诚挚的心真正地沉浸在亿万人的悲欢、憎爱和愿望当中,他的所有的诗都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艺术才能得到了充分地发挥。这种奋发激越的人生态度和创作精神,可以说贯穿了艾青漫长而曲折的一生。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他从没有动摇过,即使受到了误解和打击,经受了种种苦难,仍坚贞不渝地写着正直而光明的赞歌。从他一生的创作,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历史前进时的沉重感,以及人类世界永不泯灭的诗意和清醒而高尚的精神。因此,艾青不但会被今日的中国广大读者所崇敬,而且必将为一代一代中国广大的人民所追怀。

作为艾青的学生,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的朴素而真诚的诗对我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从少年到青年,在他的激越的带着细微血丝的号声中,我开始学习写诗。近十多年来,我已进入了老年,艾青仍然热忱地关心着我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