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命运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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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诗话散辑(3)

当今的人类已进化到很文明的阶段,生理的心理的结构已经远远地超过古代。世界上不可能有绝对单一的感觉,它几乎与意识不可分割。有人常说感觉可以是纯的,一跟意识沾边或结合,感觉就失去了独立性,不纯了。我以为这是片面的,形而上学的。实际上,哪里有只凭感觉生活或进行创作的人?即使是超现实主义诗人,也并不超脱现实,而是探索潜意识,成为意识与无意识之间隐藏的联系。感觉只有与意识共生,相互促进、补充、渗透,感觉才获得对生活的思辨与钻透的力量,产生丰富而深邃的意象,才能使诗的形象不但具有艺术的个性而且辐射出时代的精神。把感觉强调到了神秘的地步,如果不是属于愚昧的表现,那就只能是某种意识起了决定的作用。在创作中如何协调感觉与意识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如出现偏差,就会形成理念化倾向或偏狭的个人抒情。

从“博学诗”想到的

美国有过一种“博学诗”,顾名思义,这种诗的样子,有点道貌岸然,唬人,庞杂而艰涩,它们多以理念思维进行艺术构思,有意形成多层次和交叉的不透明感,借以显示出诗的深度广度,以及作者的修养。当今的中国也有类似的诗。

它们大量堆砌相近的或相反的形容词与重叠的意象,读这种诗,仿佛坠人一个阴森森的深谷,走啊走啊,总是冲不出去。又仿佛撞到一堵长长的坚实的墙壁上,找不到门窗,找不到攀越它的路径,读起来实在觉得沉闷。为什么不可以把真实的诗情写得平易些、流畅些,平易流畅并不等于浅薄,这应该是常识,从平易中见出情境的深广度才是真功夫。但有人以为情感必须深深地隐藏起来,至少以尽量隐藏为好,不能轻易让人识破,但过分的隐藏只能形成晦涩,而诗本来是要把隐藏在内心的情慷真实地表达出来的。

独特性

法国诗人彼埃尔·勒韦尔迪(1889-1960)《关于诗的思考》一文中,有许多十分精辟的见解,三言两语,胜过一篇引经据典的宏文。“形象的力量不在于它的出人意外和荒诞离奇,而在于深邃而符合实际的联想。一重要的不是形象本身,而是形象所引发的激情。”“诗人是潜泳者,他潜入自己思想的最隐秘的深处,去寻找那些高尚的因素,当诗人的手把它们捧到阳光下的时候,它们就结晶了。”“独特性是不带痕迹的,它是自然而然地突然产生的。”“不应当为现代而写,但写作时应有现代感。一个只写现代的人,要比现代死亡得更快。”“诗存在于现在还不存在的东西中。诗存在于我们现在还缺少的东西中,存在于我们正在寻求的东西中……诗人的任务在于从他所及的范围内闪烁的东西中创造新的星星。”

“独特性是不带痕迹的。”说得多么深刻,而且贴切。诗的独特性决不能靠有意的造作而形成,它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流露。我们常说的“炉火纯青”近似这个境界。独特性从外饰的语言上看不出来,读一些具有独特性的诗觉不出一点形式的隔阂,它是透明的,流动的,表里一致的,不带任何痕迹。因此,有功力的诗多是朴素、自然、单纯的,深邃的情愫寓于平凡的可触的意象之中。没有纷乱的色彩,没有离奇的词藻的堆砌,没有聪明的技巧的显示。一味追求词汇本身显出的“力度”与“强度”,以达到独特性的效果,常常是作者对所写的对象没有吃透且缺乏信心(诚心)的表现。

关于流派

既然承认不同的艺术风格与流派的存在是合理的正常的,就应当承认其各自的独特性(没有独特性还能有流派吗?),甚至进一步承认不同的文学流派具有排他的倾向。

尽管各流派在艺术手法上也互相吸收补充,但这吸收与补充是为了滋长它的特点。如果完全融合,流派就消失了。

如果不承认这些,文学创造的空间就必然是狭窄的、单调的、荒凉的,而且不可能不断地拓展文学的新领域。

常常听到人讲: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流派只能是反映一种思潮的大同小异的姿态,如果存在另一种,只能是资产阶级的文学思潮。这是把文学思潮与政治思潮混为一谈,不承认文学创作有自身的规律。当今的文学创作的空间与形态,应当越来越广阔与多样,因为没有众多的从形态到内涵的差异,文学领域就不会呈现出万紫千红的葳蕤景象。

不同流派的作者,他们的创作反映出他们对人生、社会、历史以及艺术的美学观,绝不仅只表现为语言、形式上的那些表面的差异。流派之间差异是深刻的,除去艺术手法的特色之外,是各自的内心生活、理想与人格的积极的表露。因此,形成一个公认的文学流派是不那么容易的。

形式主义与感情稀薄

大约是1984年春天。这一天,胡风同志眼睛里闪烁着一束清醒的亮光。我问他:“近两年看诗吗?”他缓缓地摇摇头。梅志同志说:“看得很少。”胡先生用沉稳而明晰的声音说:“大多是形式主义的东西,感情稀薄得很……”他没有具体地谈谁的诗,显然不想谈这方面的问题。尽管他不是针对我的诗说的,但他那憎恶“形式主义”的神情不禁使我警惕了起来。有许多天,我苦苦地思索着,检查我近几年写的诗。感情稀薄,必然地要借助于形式的装潢。胡风同志对于诗,半个世纪以来,最为反对的就是僵死的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常常是与虚伪的情感、炫耀学识的技巧互生的。

形式不是技巧的产物。感情不能被驯化。对于生活与命运,诗永远是一个热诚的不懈的挑战者。

差一点

曾卓谈到我近年来写的诗,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对于生活,我有比较敏锐和丰富的感觉,情感一般都是真挚的,每一首诗都有一点儿新的情境。他赞许我的话还有不少。但是,他总又遗憾地提醒我,说我的诗(不是全部,是相当多的一部分),读完之后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一点,若能朝前再跨越一步,就可以进入完美的境地。我理解他所说的那异常艰难的“一点”或“一步”的含义。他的着眼点主要在表现形式上,淘洗得不充分,形式、韵律(或节奏)以及整体结构显得有点粗糙,总带有几处瑕疵,就像一块没有打磨到家的玉石似的。1953年,雪峰同志也曾对我讲过相似的评语。他们中肯的指点对我近两三年来的创作起了很大的内省的作用。但我自己觉得,我的诗的弱点,还不仅只是形式上有些粗糙而已,主要的是凝炼与升华得不充分,没有去尽非诗的杂质,而要去掉,只有燃烧充分,经过更多地锤炼。只有这样,诗的意象才能更加亮丽,更高地飞腾起来,而形式也就自然会严谨起来。

为什么会长期存在着这“一点”顽疾似的问题,回顾起来,可能与我过去片面地轻视“技巧”有关,总以为诗的光彩不能靠表面的打磨,光彩应当发自诗的内部情境。我有过这样的“教训”,为了讲求形式的完美圆润,字句上改了又改,往往越改越板,失去了最初在心灵里闪现的那一点鲜活的感觉,最后还是采用了自知不尽完美的初稿。我宁愿要那点有瑕疵但不失鲜活情味的诗意。显然这是片面的道理,且是我在创作上疏懒的表现。

刘诗从人到诗是个动词——一次座谈会上的发言

以林的诗集前几天才到我手里,还没有全部读完。我这个人七十五岁了,写了一辈子的诗,自以为在诗上没有框框,但读了以林的诗,我觉得自己有框框。我以前读一些青年诗人的诗,西川、于坚、韩东、王家新、蓝蓝等等,我读的时候都很平静,但读以林的诗使我很震惊。我这个话不是随便说的。只是诗我没有读完,我还要仔细地去读,不是因为要开什么讨论会才读,也不是随便地读,我要思考一些诗的问题。以林你等着,我一有新想法就要告诉你(刘以林插话:我呼之即到)。刚才有人说以林的诗是“喷发”,说得好。

如果用词性来描述与概括一个诗人,有些诗人写一生只是名词,有的是形容词,连副词都达不到。他们一生写了上千首诗,几万首诗,究其实质都是名词或形容词。而刘以林(从人到诗)是动词,并且是及物动词。有许多诗人一生没有盾牌,很空,一点东西都没有。我不喜欢“直面人生”这个词,应该是“投人人生”,以林的诗就不仅是“直面”而是“投人”,是喷发式的,所以让人很震惊,很真实。刚才有人讲是大榛莽一样,但很亲切,不死,是活的。以林诗的不足在于缺少自然、平静的东西,这是我唯一感到不满足的。以林的诗覆盖面很大,表现了广阔复杂的生活,但不是通常说的“主旋律”。以林作为一个文化人,丝毫不“玩文化”,而在生活内部搏斗,这一点很好。我对诗是不忧虑的,诗的沉默自有其沉默的道理。以林的诗中也能找到北岛的影子,有冲击力,现在需要这种强烈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