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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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诗,苏金伞和我——《苏金伞诗文集》序

诗人苏金伞是我的挚亲老友,诗连着我和他的心,命运更使我和他永不可分离。感谢伟大而丰美的人生和诗。

在人世上,我已经活到七十三岁。有许多年人们把我称作“同志”,又有许多年没有一个人称我“同志”,只朝我“喂”一声,好心人才喊我“老牛”。近二十年来,人们喊我先生、老师、诗人、老前辈……多少年来,只有一个人把我叫“亲兄弟”,他就是苏金伞。他不但视我为兄弟,还在“兄弟”面前加了个热热的“亲”字。他长我十七岁,只比我的父亲小三岁,如此地亲爱我,信赖我.令我老泪纵横,这不仅仅是几个字,是从他心里吐诉出来的人间真情啊!

近两年,金伞几次来信,希望我谈谈他的诗,他相信我对他的一生和诗非常理解,而且还有一般人所没有的深挚的情感的交融。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自以为写起来不难,甚至用三五句话就能够把他的形象从里到外活脱般地勾画出来(我自小喜欢泥塑和画画)。他的诗我都用心看了他写于40年代的诗,当时就读过,而且有些诗还是看的原稿。

如《头发》那首诗,我记得是在一间简朴的住房,他以纯正的中原腔调为我朗读了这首诗,他的浓发随着诗韵飘动着那两年(1946-1947年),我和他常常在开封宁静的小巷里边走边谈。他走路的姿态略有些倾斜晃动,是足球运动员的步伐,据说他善于在奔跑中向球门猛射一脚,犹如写一酋即兴的小诗。他的湿润而温厚的眼神,爽朗而憨直的微笑,总带着几分童贞,握手的劲头,让我永远忘不掉,一直能握到了我的骨头……但是,这篇序两三个月来几次提笔都没有写成。这才感觉到像中原大地搬广阔而浑厚的苏金伞和他的诗,论述起来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事。1988年,我为自己的诗选写…篇后记,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才勉强写成;我连写自己都这么艰难,何况写另一位诗人呢!也许正因为写的是自己,或亲如手足的另个诗人,下笔才会有这么艰难。最熟悉的往往最难以下笔,这是因为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字,都会牵动一段历史,刺痛一块带血泪的伤疤,乃至追念—生的旧梦和痛苦。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版苏金伞的诗选,我让儿子史果为诗选设计封面。儿子对这位远方的父辈并不熟悉。我向他提示,封面画应当显示出诗人苏金伞的人生和诗的独特的风格。我建议他画一圈圈充满了曲折、灾难与屈辱的美丽庄严的年轮。书出版了,年轮看上去更像一片赭黄色的凝重而苍茫的平原,粗犷的线条如黄河浑浊的波涛,又如一片有皱褶的古老的大地,尽管感觉不出是年轮,却也觉得不俗。人的年轮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儿子画得并不错,他没有照树的年轮画人的年轮是对的。令人遗憾的只是儿子当时设计经验少,画面有些粗糙。当时我想,为了寄寓对诗人的挚爱,画一圈圈年轮,不管是树的,还是人的,都是一个庄严的意象,从中可以显现出生命的付出与历史的投影。

直到现在,我仍认为评论金伞的诗,在语言上切忌多余的外在装饰,切忌华丽的色彩,应当用朴素坚实的语言,如中原大地纯黄的泥土,塑造出他的人和诗的品德和形象。我就是怀着这个多年的心愿,试图写这一篇首先能令我激动的序文。“试图”两个字并非虚词,它说明我在诚恳中还有些胆怯。

1943年下半年,由青年诗人林汀介绍我和金伞通信、当时我在陕南城固西北大学读书,金伞在伏牛山深处的河南大学教体育(三年之后,我在河南大学当时的校址嵩县潭头镇也流寓了几个月)。记得我当时刚刚看过一首金伞的诗《眼睛都睡红了》,写的是—头牛歇晌时酣睡的神态,登在桂林出的一个文学杂志上,语言特别朴素和传神,深深地感动了我。抗战之后,诗坛充满了情调高昂的战歌,偶有学院气较重的诗,大都抒发个人的苦闷和忧患,也能曲折地显示出一些时代的艰苦。但还有不少诗人对大后方的黑暗现象加以猛烈抨击。《眼睛睡红了》这样朴素而新鲜的诗极少见到。

具有胆识的编者邵茎麟在编后记里赞扬了这首诗。我觉得能写出这样有生活情趣的朴素的诗,一定是一位个性很强的诗人。当时只有艾青等少数诗人写这样朴素的诗。不去迎合什么,也没有高雅的语言,但情感决不低沉。30年代中国曾有几个以朴素的语言写农村疾苦的诗人,受到读者的赞扬。

抗战以后,极少有谁用如此朴素的语言抒写农村。因此,在我心目中,苏金伞是一个真诚的农民的儿子。他的诗有一点土气,却觉得很亲切。因为我也是一个很土气的人,我生长在农村,从不认为土脏;土,是最神圣的,对乡土的感情永远不陈旧。但当年我们在通信里写些什么,全都忘了。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我是怀着虔诚的仰慕心情向一位前辈诗人求教的。当年和我通信的诗人不过二三人而已。我写得孤独。

然而我那时很狂热和浮躁,心沉不下来,尽管很喜欢金伞的语言风格,却不写他那种平实的小诗。

1944年冬天,我到达西北,决心奔赴陕北,到鲁艺学习木刻,没有去成。西安地下党让我编刊物,刊名《流火》,只出了一期。金伞从伏牛山寄来一首题作《徘徊》的诗。当时我革命得很,心里装满了美丽的乌托邦梦想,觉得这首诗平平实实,缺乏点劲头儿,但又觉得语言沉郁。意境深厚,写出了当年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苦闷和软弱矛盾的内心话动,而且带有自嘲的诚挚的情调,显出了另一种清新的气度。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真正领悟到这首诗的深刻的典型意义和它的艺术感染力。这首诗在苏金伞一生的创作中是很突出的,诗的情境具有明显的突破,痛楚地剖解了一颗不安而苦闷的灵魂.比起他柏年代后期控诉黑暗歌颂民主的诗更具有真实的艺术魅力,显示出诗人努力挣脱精神囹圄的高尚的进取精神。而我,当年正缺乏这种自省的精神。写到这里让我想到法国的伟大作家纪德在本世纪柏年代用沉痛的声音,诉说他的作品是“荒野里的呐喊”,是一种“道德的倾诉”,纪德把它称作“独立的精神”。《徘徊》里正表露出了与纪德相似的高洁的情感和诚挚的人生追求。值得深思的是,纪德文章和苏金伞的《徘徊》几乎是同一个时期发表的,这也正是我所以一直记起纪德的这几句话的原因。

苏金伞长达70年的写作经历真实地记录了他一生追求进步的曲折的人生道路和时代加予他心灵的重重投影。这状况与我国许多老一代诗人的创作历史大体上是一致的。前两年,我与一位河南籍诗人郭宝臣编撰了一本《艾青名作欣赏》,集中精选了艾青1940年以前和平反后两段时间的诗,中间的一大段基本上没有选。我有些不安,是否有点偏激?

可艾青同意了这个选法。去年我为一个出版社选编自己一本诗选,书名就叫《头尾集》(未出版),五六十年代的诗全淘汰了。这里就有我的某些苦痛的解脱和深深的自省。我读金伞一生的创作,最欣赏他30年代和80年代的诗,还有他晚年的“近作”。它们真正地显示和到达了经一生的沉淀而完成的人格塑造。这里说的沉淀,正是真正的超越和升华。

金伞的诗就我个人的理解和领悟,至少有以下几点特色和素质:

首先,从他的一生创作显示了土地一样的朴实和宽厚的品格和精神内涵,对于农民和他们的命运,始终是他最重大的创作主题。他的诗,不是一般的同情和空泛的歌颂,也不是藉短暂的“深入生活”所获得的那种沾沾自喜的感触。金伞与大地和农民是血亲般不可分的,是一种命运的亲情。这种人的气质和诗的情境在中国写农民的诗人之中几乎是罕见的。更为十分难得的是,他一生从没有背离这个人生的选择。说它是出于天性和命运,都不算错。因此,金伞的诗与他的攫长曲折的人生相依为命。在长长的七十年间所开拓的创作境域,正如一片古老的中原大地,放眼望去,平展展的,表面上不见高山峡谷,也感觉不到远近有什么大的倾斜,然而金伞的诗正如中原大地似的,稳定、宽广、厚实,永恒。

其次,读苏金伞本人,如同读他的诗;读他的诗,如同读到他本人。这是我和他半个多世纪的亲密交往最突出的体验。不是凭印象、分析和想象得来的,而是心灵的相互感应和融合之后不知不觉地产生的理解。金伞的人和诗,我以为最大的特色和素质是:自然和清白。这清白不是平淡或空洞,而是酒的纯净和透明,是经过人生的种种遭际,经过一生的参悟而酿出的。他的语言自然而明朗,从不故弄玄虚,迎合世俗,虚情假意。所以保持这种真情实意,而且坚持一生,只能有一个解释,是性格和毅力,以及高尚的情操的体现。有许多诗人,甚至是很有影响的诗人,都很难如此清白和自然,他们难免还有某种被污损和异化的痕迹。

第三点,苏金伞的语言是他自己的创造。他跟语言亲密无间,心心相印,从他的诗里找不出一句是从辞典里引用来的,因而他的诗没有学院式的高贵和典雅,也没有什么教化人的声调。写于4年代初期和中期的如《斑鸠》、《雨后》、《窗外》、《黄叶》、《芦花和棉絮》等等,就形象地显示和创作出清白自然的人生境界:人与大自然亲密而和谐;诗的语言是人类的,也是大自然的,它们共同生存,没有隔阂。在《雨后》这首诗里,写到燕子用紫色的胸脯,在麦浪上恣意地翔泳着。“翔泳”这个词乍看有点生僻,细细地咀嚼,又觉得真切新鲜,是真正的创作,诗人写出了燕子所以快活的体验,还写出了诗人审美的通感:

而我,

也用手掌,

在麦芒上轻轻地抹过。

于是,我的手掌,

也像长满了茸毛;

我的身上也像生了翅膀,

我也有了燕子的感觉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呢?在中国,新诗近八十年的历史中,很难以找到如此不同寻常的神秘而又美丽的诗意。在这首诗的境界里,人类诗意地栖息着,燕子诗意地栖息着,麦穗也是诗意地栖息着。这是诗人的梦境或理想,是一个美的真的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的和谐的精神世界。这种诗情和境界,直到诗人晚年的诗作里,仍然在不息地延续着,拓展着,没有显出衰颓和枯竭。

第四点.诗人有不泯的童心和真心:年近九十,居然写出了许多跳动着童心的清新诗篇,如《早晨与孩子》、诗人一生。

从童年到壮年到晚年,对早晨太阳和孩子始终赋予永恒而浑朴透亮的诗意,显示出诗人的童心和一生的追求、创造所达到的境界。前两年,谢冕在104年第4期的《诗探索》,把苏金伞写于1992年的《埋葬了的爱情》作为诗歌精品加以点评,将这首诗誉为“古今第一等文字”,是“无遮拦、不作假、率性而为,发自真心……像苏金伞《埋葬了的爱情》这样的诗,看似平淡无技巧,一般人却写不成,因为它们的浑朴天成之中凝聚了毕生的艺术经验。”我十分赞赏谢冕以上的评语。这首小诗只有十五行,录引在下面: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

像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发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生了根

诗的后面,金伞有一个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郊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能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

这个简短的注,在我看来也是诗,十分完美,而且有震撼心灵的力量。想想看,这是出于一位86岁高龄的老人用颤抖的手所写的诗和注文啊!前几年,我在诗人的住处与他欢宴,他的手颤抖得把一杯酒洒了多一半。近几年,他给我的信每个字都在颤抖。但是,小涛和注文里却满满地斟着诗人的不朽的情爱,使这首诗真正地成为千古的绝唱。是的,真正的爱,永远秘藏在心里,默默地,几十年过去,仍活在心里,只要心仍然跳动着,爱情就不会被埋葬。

金伞的一生,主要从事诗歌创作,也写过数量不少的散文和回忆以及评论文章。十几年前,他写的长达几万字的自传性回忆,写得那么真挚,正如他的诗,没有丝毫的雕琢和夸张,朴朴实实,自自然然,通篇的文字如血管里灼热的血在细细地流动。

最后,引诗人艾青《诗与时代》中的一段话,作为序的结语:

以自己的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人的悲欢、憎爱与愿望当中。他们(这时代的诗人)的创作意欲是伸展在人类的向着明日发出的愿望前面的。惟有不拂逆人类的共同意志的诗人,才会被今日的人类所崇敬,被明日的人类所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