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游人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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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仿佛永远在写第一首诗——摘自《海上蝴蝶》后记

近五六年来,扪心自问.我是很有几分拼命的劲头儿,心灵常热乎乎地鼓荡着、呼喊着,每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再疲乏也要提起笔来。但使出十分的力,只能写出蕴贮在心灵里的三两分情愫。许多诗,常常写了一稿、二稿、三稿,到底没有写成。我的书桌上就有一大叠这种不成形的诗,它们像一个个有生命的话体,还在顽强地颤动,牵动着我的心,但什么时候能完成真是很难说啊!

回顾这几年的创作情况,每年充其量只能写成三十来首小诗。或许由于年老血气衰枯的缘故,心灵上很难再涌起年轻时代那阵阵的浪涛般的激情。现在写诗,必须艰难地探人心灵的深处,穿过一层层结疤的和没有结疤的创伤,穿过生活的激流沉落后沉淀的沙碛层,还有许多年来心灵上生出的某些铠甲似的自卫性“抗体”,还有别的杂质,都必须把它们穿透,这才能汲取出一点一滴的几乎凝为固体的姑且名之曰心灵的原汁。显然心灵上不会再突如其来的出现壮观的井喷了,只能这么一点一滴地汲取。我的创作近况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带着这么沉重负担的心灵去感受现实生活,必定不能充分地创造出纯新的东西。即使写,也总带着个人的弱点。这是使我非常苦恼的事。

现在写诗,心情的紧张与不安的程度,几乎与初学写诗时无任何差异。每写一首诗,都像是第一次写诗,那些我苦苦探取的情境、意象、韵律,等等,对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仿佛闯入一个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因此,每写一首诗,就如开垦一块块生荒地那么艰难,必须拼出全力去战胜它。这种状况,是反常还是正常,我说不清楚。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成熟,越来越技拙,几乎谈不上有什么写作经验与技巧了。在诗面前,我永远只能是一个神态稚笨的挑战者。

长久以来我就下决心写写生话了三十多年给过我酸甜苦辣的北京,1954年曾经与绿原相约写过,当年绿原还发表了几首,我却一首也没有发出去。这几年我又想写,这本集子里收有几首,还有一些半成品,但没有再一首首写下去。

集子里更多的是那些人们常说的“纪游诗”。这几年,我跑了不少地方,不是到什么地方都能写出来,我不会用细腻的笔去冷静地描绘那些美丽的山山水水,几次到桂林,我就写不出一首来,只写了一匹煞风景的华南虎。我写不来精巧的或典雅的“风景诗”,只有当某些大自然的奇特风貌与我的内心的某一点相呼应相撞击,才能进发出感情的火星。大自然的奇特景象对我并非是常说的触媒体。而是生命久久期望的邂逅和梦想。我总想在平凡的自然现象里,捕捉一个个突破点或爆发点,写出人(通过我)和自然和社会租历史相融合的复合的情感。但这一点,很难达到。

最近有人问我现在创作上最苦恼的是什么,我回答他说是如何直面人生而不是回避人生,把此时此刻的生动而复杂的现实真实地写出来。我发现当今许多恬跃的诗人,有一些是强者,但也有一些年轻的或年长的,痛苦地学会了回避现实向他们逼视的眼神,不少作者写迂远的怀古诗,自然诗。

当然,其中也能透露出些许对生活的爱憎,但总归是侧面的折射的反映而已。我自己也有这个软弱的表现。要清醒地意识到这一个致命点。如果说我还想最后向诗的天地冲刺一阵,只能把全身心扑向火热的现实生活,去到火焰中去捕捉火焰,去到大海中去捕捉浪花,去到探索者的心灵去捕捉时代的痛苦与欢乐。只有这一个出路。

1985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