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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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从县城火车站出来,远远就看到刘胜骑在一个摩托车上抽烟,而他身前身后已经一地烟头了。尽管信里我提到了归程,但没想到他来接我,刘胜说已经给我父亲说了,于是我们直接就回了洞沟。

进了村我只是回家放了包打了个招呼,随后就去了刘胜家,他正月初六要结婚。

改革开放十几年后,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吃穿不愁,新房子一家比一家造得高大,差不多的家庭都有了摩托车,只是没有变化的仍旧是娶媳妇,总要把男方家搞得脱几层皮才会完“事”。

自回家后,除了除夕当夜陪爷爷奶奶住,其他所有时间不是在刘胜家,就是在刘胜媳妇家,要么去或者回的路上。

围绕刘胜娶媳妇我们几个发小每天都在忙碌,由于村里人陆续搬到山下,我们这一代人山里没几个了,又是最好的哥们儿,当然责无旁贷。分工就是我跟刘胜协调两家,刘利明采办各种婚礼所需,刘胜几个姐夫及其他发小也各自忙活着。

大年初一我陪刘胜去他媳妇家,貌似一切都顺利,刘胜的岳父母也通情达理,这天我哥俩都喝多了,后来推着摩托车回的家。

终于到正日子了,就像爷爷说的:不到大年三十放了炮,你再忙十天为这个年你也忙不完!也是,当地婚丧嫁娶都统称“办事”,这很形象:就是办一个又一个事情前、事情中的“事”,但事后总是有遗漏有不圆满。没想到的是,刘胜这个“事”办得让我们窝火,也险些办成“事故”。

娶媳妇当天,我们的摩托车队早早到了女方家,一切都很顺利,对方的管事很开明的样子:啥都好说,咱们今天就为顺顺利利“办事”!来,迎亲的坐下先吃饭!

吃完饭,给对方父母亲戚行礼(城里叫改口)的时候插曲来了,媳妇的姑姑开口:“孩子,彩礼缺个冰箱吧!没这个我家姑娘不嫁了!”我们村来娶媳妇主事的人好说歹说,那个火人的婆子就是不松口。

突然的变故搞得我很恼火,其实刘胜媳妇的亲爹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后来她母亲带着她嫁给现在的后爸,这个姑姑也是“假的”。

作为刘胜的伴郎,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我实在忍不住就火了,跳出来指着那个姑姑就喊上了:第一,为啥提前不说?第二,村里经常停电,你要冰箱放咸菜啊?第三,人家媳妇家人都没意见,你个“假”姑姑搀和啥呢?

场面当时就尴尬起来,那个婆子斜眼看着我,蹦出来叉着腰来劲了:你算哪根葱啊?这里轮到你说话?“山猫”一个!

所谓山猫就是当地人笑话俺们山村的人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我还没吭气呢,刘胜扯掉胸前的新郎标签冲到跟前:我尊重你长辈,但请不要侮辱我兄弟!这是俺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不是没见识的“山猫”,他跟我亲弟弟一样,他说话跟我说一样!

按道理此时我该劝慰刘胜平息火气的,但扫了圈对方的亲戚,发现个个不平衡的样子,马上明白了——前两天谈“事”的时候,刘胜媳妇的后爸吞吞吐吐说:家里几个孩子改口叫姐夫的钱,能不能刘胜家出?当时刘胜媳妇就恼了:没多的有少的吧?还让人家给?一块钱,每家给一块钱就好了,我不在乎,只要你们不嫌丢人!

那个刁婆子依旧不依不饶:大学生咋了?大学生就能管天下事,我们家的事情轮不到他管!

此时,刘胜媳妇已经泪流满面了,刘利明在后面一直扯我的衣服,我突然笑了:我是管不了你们家的事,但刘胜的主我能做!我们不娶了!走!

刘胜的几个姐夫远远地站着,但估计个个心里都是火,此前几乎把能要的都要了,但送了嫁妆发现几个大件都没陪过去,就算是农村,这样做也是不合常理的。此时发现我挥手说:“不娶了!”虽然觉着事情闹大了,但还是马上去推摩托车,而我们村的人几乎都是一窝蜂地喊“不娶了”!

此时,刘胜媳妇一直看着我,我冲她向外摆了下头,转身就往院子外走,刘胜马上转身跟上,我们村主事的也跟着,只是很忐忑地悄悄问:“真不娶了?”我不回头:“走,不怕!”

“等等”!刘胜媳妇突然大喊一声。我心里突然对这个女孩子充满敬佩,多么聪明懂事的一个人啊!

我们都站住回头看,刘胜媳妇擦了脸上的泪水:我嫁人我做主!我跟刘胜结婚证都领了,你们不嫁我自己嫁!彩礼要不要冰箱是我们用还是你们用啊?此前你们要的摩托车我弟弟骑上了,要的洗衣机你们也用上了,就算卖姑娘,也差不多了吧!不要太过分!

说完这一席话,这个姑娘跟着我们就往外走,那个姑姑有些下不了台,但依旧跳脚:断亲!断亲!

断亲是当地亲戚之间不走动的意思,其实这个婆子也明白,闹到现在就算不断亲,刘胜也会恨她一辈子的。

刘胜的丈母娘掩面号叫,各路亲戚劝和发火的都有,场面顿时失控。对方主事跑过来拉住我,看着他心急如火的样子,我觉着差不多了,低声对我们村主事的说:你去和稀泥吧!

于是迎亲的队伍被“劝”回来继续坐下,两个主事的把刘胜老丈人拉到屋里商量。很快,双方商谈一个月内将冰箱搬到家,婚礼别别扭扭继续,形式走完,我们像打了大胜仗一样将新媳妇抬到刘胜骑的新摩托上,一阵鞭炮后,吆喝着出了媳妇家。

新媳妇进了我们村,送亲的个个老实没再折腾,接下来男方的形式就简单多了,我也就坐到一边抽烟没再掺和。不远处张和尚坐在灶前烧火沏茶,听娶媳妇回来的几个我们村的小年轻眉飞色舞讲我将人家军,转身对我竖起大拇指:“娶媳妇的比嫁姑娘的牛,咱村头一遭!”我笑着扔给他一包烟。

此时,大伙闹腾着让刘胜讲恋爱经过,刘利明过来坐我旁边,刘胜的几个姐夫也围拢过来,办事的给张罗了一桌菜,我们边喝酒边看村里人给刘胜父亲脸上“抹黑”,给刘胜母亲戴纸糊的高帽子。

喝酒间利明叨叨起农村娶媳妇快娶不起了,至少一万块的彩礼钱几乎成了杠杠,摩托车等电器一应俱全都要,我摇头:“为啥村里人都学得这么虚荣了?”

刘胜大姐夫喝着酒笑了:其实不是虚荣,就是想一步过上好日子!

“那结婚就能结富了?”我跟他碰了杯,“卖姑娘能发财啊!就算全陪嫁了,落下的饥荒不也得还啊。”

此时大家伙闹腾得差不多了,听到主事的喊:新郎新娘入洞房!

一阵欢呼,村里的老年人基本都上桌吃饭,年轻人起着哄将刘胜夫妻往窑洞推去。村里习俗“闹媳妇”是结婚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其实就一帮子年轻人闹腾新郎新娘,无非是亲嘴、互相摸之类的。

刘利明站起来拉我:走,去看看!

新房的窑洞门从里面插住了,门口围着帮半大小子,只有几个刘胜同龄的在里面折腾。刘利明分开门口那帮子人,拍了下门喊了声:“开门,我,利明!”门开了个缝,我们挤进去,咣当又关了。

刘胜只穿条秋裤,跳来跳去,几个捣蛋的拿着扫炕扫帚、擀面杖装模作样打,要求他将一个核桃从媳妇裤腿塞进去,然后从另一个裤腿掏出来。新媳妇靠着墙,低着头羞红脸……

我笑着看了会儿,就开门出来了,一是刘胜跟我太惯熟了,不好意思看,更不好意思的是我下面有“反应”了。

溜达出刘胜家,我顺着坡慢慢走着,突然就想去看看爷爷,他老人家的身体每况愈下,刘医生断言过不了今年夏天了。

路上心仍然如打鼓,一种冲动在身体里到处游走——二十岁了,仍然不知女人啥滋味,一种很无耻的想法很快蔓延:开学后,找个对象也尝尝!

此时的我善良及理智都还在,而后不久,原始的东西开始滋生直到我不加以控制,对于感情,对于性,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放纵——女人的滋味在这年夏天我还是尝到了,尽管第一次是那么匆忙无味,但我真的变成一个男人了。

过了正月十五,返回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喝醉了,那天球队AA制吃饭,我们八个人喝了十瓶白酒,后来鱼头也加入战团,又喝啤酒无数,再后来我们八个互相搀扶着踉跄返回宿舍,一排人几乎横扫马路,过往同学纷纷躲避,我们似乎都很得意,一路吼喊着歌唾沫星子乱飞——体优生依旧是一个学校最野蛮的群体,而这就是我这个学期甚至整个大学生活的剪影。

清明过后不久,父亲打电话到我们系里:爷爷病故,即日回家!

匆匆踏上返乡的火车,一路都在想爷爷的点点滴滴,8岁跟他父亲从山东逃难过来,走了一年最后落脚到杏林沟。路上要饭卖苦力,小小年纪就明白活着的艰难,随后给张家扛活,逐渐站稳脚成家立业,一生辛劳。最惊险的是给日本鬼子带路差点被打死——日本鬼子让带路去后山镇,爷爷不愿意去,被一个耳光打倒在地,后来无奈带着走,半路故意溜下一个山坡跑了,爷爷说当时子弹就在他耳边飞呢。

回家披麻戴孝后,先到爷爷的棺材前跪拜,随即看着爷爷的遗照,想着爷爷对我的好,号啕大哭,刘胜拉了几次都没拉起我。哭到筋疲力尽,父亲过来才把我拽起来。随后进窑洞,父亲拿出他写的祭文让我看看改改,忍住悲痛看着不由继续号啕,父亲在旁边也是泪流如注,后来我改了几句,最后一句是:一生奔波,魂兮归兮,老父亲啊,不知故乡在何方,儿女在旁是欣慰,安息吧。

爷爷的棺材放了七天后,随后被埋在他父母身边,看着招魂幡飘动在新坟头,弟弟问我祭文最后一句是啥意思,我哽咽着解释:爷爷这辈子没有再回过山东老家,死了也埋在异乡了,唯一欣慰的是子女们在跟前,可以给他扫墓烧纸。长眠吧,安息吧,亲爱的爷爷!

匆匆返校,天渐渐热起来,我的心也越来越不安分,每天早上一万米雷打不动仍旧不知疲倦。特招生班的课程依旧松散,校男排的训练也日渐冷清,好在此时系里很多活动开始找我,学校的团体我也参加了两个:一个是学生会,一个是校刊特约记者,借以打发闲极无聊的时间。

一个下午我从校刊交稿子出来,老远就看到薛兰夹着本书往过走,她一路低着头,脚下踢着个石子,满腹心事的样子。我就默默看着,等她走近才跨步走到她面前,薛兰差点撞到我身上才醒过神来,猛然抬头看是我,先是发愣,然后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像开了闸的坝开始汹涌,随即很自然就依偎到我身上。

我惊呆了,两手拿起来想搂抱住她,但两眼不住打量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赶紧又放下,随即张嘴:兰姐,你咋了,咱找个地方坐坐吧?

薛兰抽泣着点头敲击我的胸,我顺势向旁边跨步,她吊住我的胳膊,任由我牵引向前走。我想了一下,鱼头的店就在不远,赶紧加快脚步半拖半拉着她走了过去。

鱼头正在算账,半下午的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看我们推门进来,刚堆起笑脸想问声好,发现薛兰仍在抽泣不止,闭嘴没说话赶紧上前帮我扶着薛兰放到一个沙发上,然后去倒了两杯热水放下又进了柜台。

我递过一杯水给薛兰:兰姐,怎么了?

薛兰靠在沙发上不说话,脑袋向后倾着,泪水随着她眨巴眼睛的动作一滴滴滑过脸颊。

叹口气,我喊鱼头:给扔过包烟来。

撕开烟,我抽出一根点着刚抽一口,薛兰突然坐起来抢过去,然后塞嘴里狠狠地吸一口,顿时呛得咳咳不止。我看着她没动,任由她再吸再咳,鱼头估计看不下去了,冲过来拿去薛兰手里的烟:干吗呢?糟蹋自己啊!

薛兰不理睬,伸手去抓桌子上的烟盒,我伸手摁住:你倒是说句话啊!怎么了?

“他欺负我!”薛兰终于开口,但声嘶力竭的,吓得鱼头赶紧过去关门。

“吵个架就要死要活啊!兰姐,不是弟弟说你,这也太没出息了吧?”我将桌子上的烟盒拿过扔到一边,随口就说了这么几句。

“你也欺负我啊!给我烟!”薛兰不依不饶的,声音倒是小了不少。

握住她指着烟盒的手,我继续劝慰:兰姐,在我心目中,你是很坚强的,跟男朋友吵个架真不至于这样啊。

薛兰突然软了下来,趴到桌子上呜呜哭起来,我握着她的手没动,另一只手对鱼头摆了摆:让她哭会儿吧。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是觉着我握着她的手已经汗津津的了,薛兰突然抬起头,抽出手去拿桌上的纸巾开始擦脸。

鱼头小心翼翼地在柜台后面开口:兰姐,去洗洗吧?

薛兰站起来,径直走到洗手间,咣当将门关上,哗哗的水声传出。

我拿起烟,扔一根给鱼头,自己也点着一根吸起来。还没抽一半呢,薛兰开门出来了,她谁都没看只是说了句:“谢谢你们啊!”随即推开店门出去了。

我愣了一下,鱼头冲我摆头努嘴,但我屁股只是微抬了下,仍旧坐下了:不用管她了,让她自己静静吧。

晚饭就在鱼头店里吃了碗面,结算了烟钱、饭钱,我走出来想都没想就去了研究生楼,但敲了半天门也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推了下发现门是锁着的。站在薛兰宿舍门口,我抽着烟等,间或有师兄师姐从我身边走过开旁边的门,来回踱步的我几次想张口问但都咽了回去。第五根烟抽完,想我们宿舍该关门熄灯了,我踩灭烟头下楼,站在楼下左右看仍没看到她,我叹口气回望了眼薛兰黑漆漆的宿舍窗户就回宿舍了。

第二天国家英语四级考试,我是这届特招生唯一报名的人,本想试试的,但运气好,进了考场发现斜对的考生是系里93届学习最好的一个,监考老师没进来前我走过去给人家打招呼,他居然也认识我,居然对我提出的将答题卡答完举一会儿的要求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