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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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吃完饭到院子,太阳不解风情地一点点正向西山滑落。父亲早已准备了一袋子小米一袋子我家果园的苹果,还有几斤羊肉,一再对田青说:晓风在依汾,你和你家人那么照顾他,这点东西拿回去记着给你父母问好啊。

刘胜站在一边突然说“等我一下”,以为他要说啥,但他已经大步流星跑出去了。没几分钟,他扛着个口袋进来了:田青兄弟,晓风家没有核桃树,这是我家树上的,我老弟在依汾没少吃你家好吃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你把这个拿上,我们山里的核桃皮薄,香着呢!

我看着刘胜鼻头的汗水,心里无限温暖。

一行人送到车跟前,装好东西,田青临上车跟我约好年后到依汾的时间,然后对我父亲说:叔叔你们村真好啊,我还要来的。

父亲满脸笑容:欢迎常来,欢迎常来。

看着车拐过山嘴,刘胜依旧毕恭毕敬对我父亲请示:老师,我们哥仨好久不见了,去我家坐坐吧?

父亲情绪很好:去吧,不要再喝酒了!

他俩扶着我进了刘胜家的院子,明显感觉这个家有了前两年缺失的热乎劲,一大摊子核桃刚沤掉青皮,被洗得白白的在阳光下晒着。一张正冒着气的羊皮在院子中间的铁丝上挂着,刘胜父母正坐在窑洞前收拾羊下水,银丝晃动,一脸笑容说着啥。听见脚步,抬头看是我们,都站起来,刘胜父亲盯着我的拐问:晓风娃,你这是咋了?

我笑着回答说打球崴了下。再跟了句:不要紧,已经好了。

刘胜打断我们的对话:妈,给我们煮一锅羊骨头肉吧,我们哥仨好久没好好喝酒了。

刘利明接着话:我去给我爸说一下,顺便带过来两瓶好酒!

半个小时后,我们哥仨围坐在刘胜家炕头,刘胜打开给父母带回来的录音机,放进盘流行歌曲磁带。

就这一大盆子羊骨头肉,我们聊着喝着一直到太阳落山,然后继续,很快就都喝高了。

母亲过来看了下,刘医生也来看了下,但都没说啥就打个招呼又回去了。刘胜父亲一直坐在一边看我们喝,一会儿给我们热热骨头,一会儿帮刘胜母亲端饺子,我跟利明敬他酒,他笑着摇头,刘胜不多说话接过我们敬他父亲的酒,仰头就代喝了。

不知道聊到几点,再端起一杯酒,正要碰杯,刘利明仰头就倒炕上睡着了。我跟刘胜哈哈笑着,仰脖子喝了。

刘胜母亲爬上炕把利明脑袋下塞了个枕头,伸手拉过一床被子给盖上:你俩也少喝点吧,高兴也不要喝难受。

刘胜挥手:爸妈,你们睡去吧,甭管我们俩了。

两瓶酒又喝完了,刘胜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去拿,我拉他一把:真不能喝了,我也睁不开眼了。

刘胜哈哈笑着坐下:在部队,我第一个学的本事就是喝酒,一个班的战士没有能喝过我的。

眼皮打架,我支吾着歪着身子也躺下了,随后昏天黑地压来。

梦里仍旧是杏林沟,飞雪连天,我一个人在沟底捡柴火,好大一捆啊,怎么背也背不起来……努力睁开眼,发现刘胜的脑袋就在我胸脯上,窗外已经是日上一竿。

轻轻把他脑袋搬起来放到旁边枕头上,坐起身子,头疼欲裂。

正按着太阳穴吸冷气,刘胜的母亲轻轻推门进来,看我坐着露出笑脸悄悄问:晓风,你醒了啊。

点头,也轻声:婶子,帮我把拐递过来。

下地,回头看刘利明跟刘胜睡得正香,笑了笑就出了窑洞。

刘胜的父亲正在窑洞跟前的锅灶前烧火,一溜笼屉可以看出他们家今年蒸馍馍不少。看我出来,他笑着:起来了?让你婶子给你弄点吃的。

忍着脑袋疼我赶忙摆手:不用忙活了,一肚子酒肉,撑着呢。

我去省城集训前给刘胜写了封信,随后陆续在省城及南方那个小城给他也写了几封信,回到依汾后见了刘胜十多封回信,看日期最新的一封信说他准备复员,部队转干很难,父母也老了,回老家舒坦。这次本来没探亲假是想办法回来的,刘胜的意思就是给父母说说,准备明年九月份左右复员。

我接过刘胜母亲递过来的凳子,扶着墙坐下问关于这个复员的事情,刘胜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就盼着他回来呢,为这个我们高兴啊。就这一个儿子,想得不行呢。

正聊着呢,弟弟进来:哥,奶奶给你下了饺子,让赶紧去吃!

这个年就这么醉醺醺开始,到初三刘胜返回部队,我们哥仨又喝了四五次,但没再喝到那种程度。

父亲依旧不怎么跟我多说话,没事就扛着铁锹提着工具去果园,弟弟说是去修水渠,修剪果树。

大年初一午饭后,父亲换下早上刚穿上的呢子大衣,换了件我已经不穿的运动服就出门了,看着远远那件衣服背后的“关庄镇篮球队”字样,母亲笑着说:你爸管这叫工作服。

我没笑,拿起本小说怎样也看不进去,再从包里掏出回来时带的高考模拟题,但只做了几道就不想做了。停住笔,我对正看电视的弟弟说:咱去果园看看吧。

老远就看到枝条茂密的果园,果树都有碗口粗了,尽管没了叶子光秃秃的,但树干红亮红亮的觉着充满生机。父亲正站在一个自制的梯子上修剪果树,看我们进去,破天荒下来走到我们跟前:大初一的,你们来干啥?

看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和那件已经有了几个破洞的运动服,我鼻子有些发酸,赶紧扭头掩饰看四周。父亲接过弟弟递过去的水杯,喝了一口:马上地就消冻了,进腊月门前浇了地,下了几袋子尿素,看着树干,估计再有一个月就发芽了。

看我目光落在果园坡上新挖的小窑洞,父亲接着说咱这果园今年最少能结五六千斤,按照当年的价格,红富士苹果一块八九毛一斤,那就是五六千块钱呢。之所以挖这个窑洞,是快熟的时候晚上必须过来看着,山里偷偷摸摸的事情渐渐多了。

路边的地里不再是单一的小麦地,有种药材的,有种核桃的,更多的都是苹果树了。农民们不再满足五谷丰登,而是在吃饱穿暖后开始思谋在地里弄出更多的收益,而苹果的价格让他们开始跟风。

小舅舅初二来走亲戚,我本想跟他好好聊聊,也想把全国比赛的事情跟他说说,但他进门只是跟我打了招呼,就拉着母亲到院子里嘀嘀咕咕不知说啥呢。有点好奇但没在意,只是他连饭都没吃就走让我有点奇怪,但也没多问。

第二天天没亮,睡梦里听到敲门声,母亲起身就下炕了,我发现母亲好像一晚上没脱衣服,更加奇怪了。

坐起来我透过窗玻璃看院子里,黑糊糊的但仍能看出进来的是小舅妈,领着小表妹,然后是小舅舅怀里抱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擦擦眼睛再看,小舅舅抱着个婴儿啊。

没等我穿好衣服,他们都进来了,带着一股子寒气。母亲把我的被子掀起来扔一边:快把孩子放这里,炕上暖和!

很快明白,躺在我刚才睡觉地方的是小表弟,超生的。当时的政策是双方开除公职,所以躲到这山里。

就暖和了一小会儿,小表弟再被抱起来送到爷爷奶奶那边,奶奶已经收拾了中间的窑洞,小舅妈跟小表弟很快就躺下了,看小舅妈解开衣服准备喂奶,我赶忙出来到院子,太阳就要出来了,东边的山头一片红晕。

进了东边窑洞,爷爷靠在被垛上抽着旱烟袋,抽一口咳嗽一声,奶奶跟母亲已经开始荷包鸡蛋了。我把拐靠在炕沿上,坐下后伸手把爷爷的旱烟袋夺下了:爷,还抽?

爷爷呵呵笑着,很快又咳嗽起来,我赶紧给他捶背,小舅舅掀门帘进来,端着一碗荷包蛋又出去。看着小舅舅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有点好笑,但爷爷咳得几乎上不来气,不由加力继续帮他捶着干瘦的脊背。

午饭的时候,小舅舅才问起我为啥拄拐。说起全国比赛,他说他在中国体育报看到比赛结果了,还有我的单项奖,着实为外甥自豪了一把。

简单聊了几句,小舅舅就带着小表妹返回县城了,说怕有人去家里没人,惹来猜疑。

随后母亲就顾不上我了,每天都是三顿饭伺候小舅妈。爷爷奶奶那边院子的大门白天都要插住。

一年半后,全省治安严打,田青的哥哥在一个晚上也悄然来到了洞沟村,随后仍是躲进爷爷家的窑洞里。比起小舅妈,母亲操的心更重了——小舅妈超生二胎抓住最多是罚款停职,而田青的哥哥当时被通缉,抓住我们家都脱不了干系,窝藏犯的罪名母亲不清楚但她隐约知道肯定会受牵连。

田青哥哥出事跟我也有些关系,所以田青跟我说他哥来躲灾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母亲一生辛劳,但基本不多问事情,父亲说,我小舅舅说了,包括我说了的事情做好就是,从不问起源也从不管之后。

就是在参加省中学生运动会前,有天田青的生日,下午训练完后,我、石生、小易到鼓楼西的一个饭店给他庆祝,喝着啤酒吃到正高兴,从门外进来六七个人——七中排球队的,那个大个子赫然在列——我们继续旁若无人地笑着吃着喝着,那几个家伙也坐在不远处一个桌子上点菜喝酒。都没喝多,说好吃完饭去看夜场录像。吃完饭结账走出饭店的时候,武小易随意扫了对方一眼,那个大个子估计憋得太久了,一声大骂就传了过来:看你妈×呢,再看老子揍死你!

结完账走到最后的田青挥了下手:我今天生日,高兴!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那个大个子继续不干不净:都是黑社会的渣子,过你妈×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