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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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说起来整个求学经历里,我最珍惜的、最怀念的就是高中时代。队友的爱护,充实的日子,纯洁的关系,有理想、有目标地向前走着。但这个难忘的三年却是以流血开始的。

返回学校后,我坚持要回班级宿舍住,李教练没有多说啥,就给我们班主任打了招呼,暑期的训练几个同届的队员都有些不舍,田青最直接:跟那帮书呆子住多没意思,咱兄弟几个喝酒抽烟多好。

其实这就是我不想在球队宿舍住的原因,但我圆滑了下:周末你们都回家,我一个人寂寞没意思,这床铺盖李教练说送我了,我不拿走。我从家里又拿了一套。这样,两边住吧。

开学当天,办了手续,我准备去班级的宿舍,石生提起我的铺盖非要送过去,田青也抱着枕头说过去看看,我只好提着暖壶饭盒等零碎跟在后面。

班里的宿舍门开着,同学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从穿戴及眼神看,这才是和我一样从乡村来的同类。依汾一中每年在各县只招尖子生,而各县的尖子生都如我这样出身农家的多。

进去,跟排球队宿舍比,十个人五张双层床,很是拥挤。我们仨个大个子进去后宿舍弄得插足都难了。打量了一下发现大家都铺好了,只留下门口的下铺。正准备让石生把我的铺盖放下,他蛮横地扫了一圈:晓风,你随意挑个上铺吧!

门口的两个下铺是宿舍最不好住的,但我没计较指着那个空铺:将就,就这吧!

不行,下铺谁都坐,太脏了。石生用下巴朝着靠窗户的一个上铺上的同学抬了下:你,下来!

这时,门口另一下铺坐着的同学站起来:我是号长……

田青伸手指着他厉声喝道:坐下,没你事!

自称号长的很听话坐下了,上铺位的那位同学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卷起自己的铺盖下来,石生将我的铺盖扔上去,接过田青手里的枕头也扔上去,再指着号长说:给我兄弟收拾好!

我愣在当地,石生搂着我肩膀:走,今天我生日,咱喝酒去!

尽管有些不舒服,但我没法给石生跟田青难堪,就把手里提的东西顺手放到床上:我自己回来收拾就是了。

返回体优生宿舍,石生招呼大家出去吃饭,路上叨叨我搬过去有啥意思,一窝土包子。我笑笑说自己也是土包子。饭桌上我有些不愉快,但几杯酒后想这俩兄弟这么帮我也就释然了。后来我醉醺醺回到宿舍,一进门发现大家好像在商量啥,但见我进来都不吭声了。我没理会,指着给我让铺的同学说:你搬回去,我就住下铺了。

说完,我晃悠着准备去搬不知谁给我已经铺好了的铺盖。那位同学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号长站起来伸手扶我:不用了,你就睡上铺吧,一会儿你的朋友过来又该闹了!

酒劲上涌,我一甩胳膊:不怕!有我!

号长一个踉跄,身子一歪脑袋磕到上铺的床沿上,不等我卷起铺盖,血已经从他捂着的手里流到脸颊。

我有点毛,跳下床铺赶紧上前拉开号长的手,一个出血的口子已经将头发弄湿。另几个同学赶忙拉着号长去校医室,酒基本醒了,我使劲拍着脑袋跟着。体优生宿舍在大门口一层第一间,石生正好出来,看见我们几个匆匆的,其中一个脑袋流着血,含糊不清喊我:咋了,晓风?打架呢,弄死他!

赶忙把他推进宿舍,喊几个没喝多的拉住:没事没事,一会儿再说。

等我跑到校医室,号长已经被剃去一块头发,好在校医说不要紧,我才松了口气。随后简单处理了下,没缝针,上了点药。

当天下午全体新生大会,我们班主任阴沉着脸。我一嘴酒气,根本不像个学生;号长头上裹着纱布,全体师生侧目……校长的讲话我几乎没听几句,酒后的瞌睡让我站着几乎都要睡着,但在最后一排,再后面就是班主任石老师。

拼命掐着腿,我依稀听到校长说:进了一中不是进了大学,不努力照样什么学校也考不上……

大会结束,石老师直接跟我们到了宿舍,一屁股坐到门口的下铺床上,我们都站着不说话。石老师先是问号长脑袋如何破的?号长没犹豫,直接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磕到床沿上了。石老师将信将疑再转头看着我:你喝那么多酒干吗?像个学生吗?

我低下头不吭声,石老师叹了口气:你们打排球的是肯定能上大学,但这样下去只能上依汾师大体育系,想去好大学你也要好好学文化课,不要跟老队员学得不三不四的。实话说,我原本不想让你回班级住的,但李老师说你学习好,住排球队宿舍会被带坏。但你住这里会带坏大家吗?

听到这里我抬起头:石老师,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也不会带坏同学们。

石老师站起来叹着气走了。号长打破尴尬重新召开了宿舍会议,先是各自重新自我介绍,随后大家决定我就睡上铺,体育训练累,上铺休息没人打扰。我没再拒绝,因为我明白这个宿舍的人都是善良得一塌糊涂的人,这些来自各县的尖子学生,真就跟书呆子无二样,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文绉绉的,看我的眼神都是躲躲闪闪的,多说无用。

我的高中生涯就这么开始了,自此三年,一个纯洁的时间段。

当晚自习,座次安排后,五十二个同学五十一个开始埋头看书,唯一连书都没带的我,按计划展开下午刚买的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李变,另一封给刘胜。

由于我们班二十个男同学三十二个女同学,所以整整三年我换过无数同桌,但都是女的,这其中第一个同桌是章晨曦——我写信的时候随意瞄了她几眼,个子不低、不好看也不难看,长发上的蝴蝶结估计用了好几年了。一个跟全班非常协调的女生:漠然、专心,你就是看她一万眼她也不会觉察。

几年后,我搂着晨曦说起第一印象,一脸坏笑在她耳边说:第一次见到你,第一眼就看上了你!

晨曦躲着我:瞎说吧你,当年不可能看上我的。当年我多丑啊,憨憨的,记得还穿着旧解放胶鞋!你春风得意的,我们宿舍晚上聊天说起你,都知道咱班唯一一个肯定能上大学的只有你。

这是实话但其中的变数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连续五年高考,毕业班的一中排球队员不管考多少分,百分百的都上了本科,最差的都去了依汾师大,好的北京体育学院、天津体育学院都有。

给李变及刘胜的信里,我没有丝毫的自豪。酒劲过去了,头有点疼但很清醒,大学还是未知数,前几年一中排球队连续都是全省第一,有大学抢着要正常。我们这批基本都是新人,省中学生排球赛拿不到好名次,前途在哪真的迷茫。于是信里,我提到我必须好好训练,文化课也不能落下。在跟李变的信里,我最后提到希望她努力。

刘胜的回信一周后到,李变的半个月才到。内容却大相径庭,一封热情如水,思念让我差点掉泪;另一封却是冷漠如冰,讽刺夸张,我没读完就撕了个粉碎。

刘胜在部队新兵训练,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穿军装的照片,由于在新兵篮球赛上出了风头,这小子说班长很喜欢他,不用像其他新兵蛋子一样伺候老兵。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山,歪七八扭的字里行间,我能读出他些许的失望,好不容易走出咱老家的山,又进入一片更大的山。

千里之外,刘胜的信我一周就收到了,而一百公里不到,李变的信让我等了半个月,虽说没有牵肠挂肚,但每日班长早自习分信还是有不少的期望。

暑假前我回去,得知李变找关系上了县重点高中,真的由衷地为她高兴了很久。其实看到信的时候,我是兴奋的,飞快坐下,开心地扯开信封,满怀思念地打开信纸,但入眼的第一句就让我非常不舒服:如果,我没上高中而是回家务农,你还会为我写这封信吗?

随后这封信从头到尾几乎都在质问我:你是爱有了前途的我,还是爱真实的我——屁话,没了前途,谈爱不就是扯淡吗?信没读完,我就拿着出了教室,远远看石生跟仨队员正往校门外走,我喊了声,随后就将手里的信扯碎扔到教学楼下的垃圾箱,跑着过去跟他们喝羊汤去了。

这个早晨,我真的以为这辈子我们什么都结束了。

带着些许伤感,高中生活就这么开始了。随后我居然当了语文课代表,要知道,一中的体优生有很多优待的——早自习可以不上,晚自习可以选择地上,体育课不用上……所以近几届体优生都是游手好闲地混日子,我这个课代表让队里的几位嘲笑很久。

而这来源于第一节语文课,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师进来,先是自我介绍:我姓郭,你们可以称呼我郭老师,也可以当面叫老郭,再有两三年该退休了,也许你们就是我最后一批学生了,叫老郭也正当叫。我说的不是普通话,是普普通通的话,校门口的牌子简直是胡扯,毛主席还讲方言,不是也领导我们打下新中国了吗!

这一席话博得我们全体同学的掌声,全班同学一多半来自各县,进校门第一眼看到那个牌子几乎跟我的感受一样,明显的不舒服和自卑,那块牌子就像一个目空一切的人,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个外来的,说话我都听不懂!

其实大家自进校起都开始刻意学习让对方听懂的语言。融入一个大城市,对一个县城甚至农村的孩子来说,不是逐步走进来然后按部就班开始生活这么简单,很多时候点滴的不适都会让我们这些外来的暗自伤心流下眼泪。比如普通话,再比如让铺的事情,我那几个队友一句依汾当地话说出,几乎无人维护自己起码的尊严——所谓普通话只是开始,什么时候间或冒充当地一句方言似乎才真的是融入了。

但经历很多时候让这些外来的更珍惜更努力,每个晚上学校十点熄灯,但点着蜡烛偷偷摸摸继续苦读的肯定是我们这些外来的。每学期考试甚至高考,前五十名几乎都是这些普通话都不标准的,而那些除了上课,其余时间都在说当地牛逼方言的,班级后几名待着呢。

郭老师讲完开场白后,接着宣布:我历来不喜欢班主任指定我的课代表,我的习惯是你们明天晚自习前每人给我写一篇作文,最好的给我当课代表,认为我这个人很讨厌的可以不交!题目是——过去的十年。体裁不限。

那篇后来被郭老师推荐到校报的文章,我当天晚自习就写完了——我记得章晨曦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事情:每天都爬格子呢?我看了看她笑笑:你说是就是吧!

由于我们的座位是前后左右大转动,两周一次调整,第一次同桌我们就说了这样一句,她就低头好像是写英语了,我俩再次同桌几乎是第二年的暑假前了,我集训打比赛,每天课都不正常上,所以没有再说话的机会。暑假毕业分班,她去了文科班。也就是说高中三年就仅仅说过一句话,随后各自生活,等再见面很快好得像一个人,一起经历了生死,几乎说光了一辈子的话,但仍旧劳燕分飞。

那篇作文我写得很顺手,郭老师当堂念出来后,随即连他的评语都念了:真情实感、言之有物,高考满分作文也不过如此。

开头第一句:过去的十年,是温暖的十年。郭老师在“温暖”下重重地画了个圈,旁边标注“此语贴切”!接下来的叙述我更多站在农村的变化,现在想来不是很全面,能得到那么高的评价,也许因为郭老师自己就是从农村出来,后来我们交流,老师说他自己这辈子都烙着农村的印记,吃穿住行,无一例外。

退休后他很快就回去了,作为在省里都出名的特级语文老师,各方返聘他都一一回绝。有一年暑期我回老家路过老师所在的县城,突然决定就下了高速,在县城买了点东西辗转找到老师所在的村落,进了大门大开的一所农村普通院落,一眼看到老师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躺椅摇动着,他光着脚,一手拿根葱,一手拿着馍馍,听着半导体优哉游哉。

很多年后,一个杂志跟我约稿写改革开放三十年,我翻出那篇文章,但只用了第一句叙述上世纪80年代,随后的阐述落脚在“改革开放初期走过的十年,对于人才的需求和渴望,对于为历史前进所积蓄的巨大动力,功不可没。人才辈出也许比最初的发展更具有时代性,更高于迫切需要变革的人本身。每个经历那个时代的人除了感受温暖,更加感受到的是一个理念,一种利益的驱动……”——偷换概念,故弄玄虚而已。

因为,当年是为了当个课代表有感而发,后来是为了赚点稿费抽包好烟。

尽管很多独处的时候我依然为三年后忧心不已,但我似乎摆脱了放弃师范的矛盾,父母的劳累也远远地离开我。我只是比所有的体优生都努力地学习着,尤其是语文,因为我是课代表。

一个早晨,按训练计划我们加力量,扛完十几组杠铃个个累哼哼地趴在垫子上,石生提议不早自习了,一起去喝羊汤吧!田青、武小易点头——说实话,这三个哥们对我是太好了,学校的早饭几乎天天不变,头天晚上剩下的馍馍热一下,酱豆腐,菜汤,我的胃口不好,很多次早饭都不去吃了。哥几个得知后几乎轮番请我吃早饭,还经常从家里给我带饭,不是肉就是饺子。

我很想拒绝。头天英语老师把我叫到楼道,对我偏差的英语水平提出批评,还捎带了几句让我振奋不已的话:体优生里我知道你的学习最好,如果你努力点,文化课再上去些,上个北体、天体问题不大。

看我犹豫,田青顺手就搂过我脖子:随便学学你都比我们强,给个面子嘛。

笑了笑,哥几个就溜达出校门,喝完羊汤后,田青提议逃课去看早场的录像。似乎没法再装好学生,继续跟着就去了。

依汾一中在城市的西边,基本就跟西关村挨着,类似于现在的城乡结合部。出门往东一百米就是这个城市的象征——鼓楼,这座鼓楼始建于北魏时期,但重建于三年前,号称是中国最高的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