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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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张家沟南北走向,最北面就是鹰嘴岩,断崖如刀切,如两片嘴唇的峡谷两边松林密布,再向下地势减缓,但全是大块山石,几乎寸草不生。就在这些乱石上,有棵核桃树在石缝里挣扎而出,顺着山脊蔓延向上,四个人都合抱不住。核桃树前面有块跟鹰嘴岩大小差不多的大石头,光滑如镜,镜面上也和鹰嘴岩一样有两个小洞,泉水就从这两个小洞洞里汩汩流出,数九寒天冒着气也不结冰。

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里玩耍,累了渴了到鹰眼泉捧起喝几口,凉滋滋略带甜味。

爷爷给我讲过个传说:当年两只神鹰在此为争地盘打斗,胜利的傲然立于山头,失败的被啄死摔到山谷,不屈服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就是这鹰眼泉。

山里的核桃树随处可见,鹰眼泉后的这棵虽然粗壮高大,但只开花不结核桃。爷爷说这棵树是神鹰的尾巴,记得当年我天真地说:这只鹰是公的吧,所以不结核桃不下蛋。爷爷哈哈大笑,摸着我的头说这地方太深太阴了,蜜蜂蝴蝶飞不进来授粉。

张家在泉下方几十步拦了坝,泉水漫过坝体,静静溢出,顺着河沟一路向下,流过张家沟,流过我家果园,流到关庄镇不远处跟三洞五沟的所有泉水汇集成一个大水库——关庄镇所有土地和灌溉都靠这个水库。

山里的泉水在开矿成风不到一年,逐一干枯,鹰眼泉是最后一个断流的——不久那棵核桃树也枯死。

进入21世纪后,这个大水库逐渐萎缩,没用几年就被填平变成个大铁厂。

这个长长的假期留在记忆里的还有一件事:杏林沟正式由村里承保给了刘胜的父亲——这意味着以后不可以去随意摘杏儿了,甚至去走走都得看人家脸色。由此引发的后果还有,放蜂的每年都得给刘胜父亲交钱,本就没几个赚头,几年后就再不来了,这导致蜂蜜在我家逐渐断顿——我当时很是恨刘胜的父亲,好在刘胜讨好我叫着去摘过几筐子杏,这种感觉才有所扭转。

要知道,刘胜的父亲曾是我的偶像——生产队时期,他手抓棉铃虫拿了全县第一。现在想来那个评比有不严谨的成分——几分钟内,大几十个人挤到一片棉花田里比谁抓的虫多,这里面有技术成分,但更多是要看棉铃虫分布情况吧。也许当时刘胜父亲身边的几棵棉花苗上爬满了那种肥腻虫子,所以当场他就披上了红花,后来县里还让他上了“小电影”(上学后才知道那是幻灯片),再后来我们一帮毛小子跟着放映队穿乡过村,为的就是一看到刘胜父亲露脸,就齐声大喊:这是我们村的,然后无比自豪。这中间最自豪的是刘胜,在我们喊完,他总叉腰接上一句:那是俺爹!

但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刘胜父亲的脑子好用,比赛前别人乱哄哄说话,他却一直盯着棉花地,估计早就看好有利地形也不无可能——我上高中放暑假回家曾问过他这个事,他笑着说当年闹第一看上的是奖品,一床上好的棉被啊!刘胜的爷爷当年买了个地主虽然成了笑柄,但做小买卖居然能买下张和尚家那么多财产,精明程度可想而知。

只是这个精明传到刘胜这里似乎戛然而止。

刘胜比我大三岁,上面有七个姐姐,他娘在四十五岁终于生出他时,他爹范进中举般欣喜若狂满村大喊:俺有儿子了,俺胜利了——后来他就叫了刘胜。

这个小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我上一年级他读二年级,我读四年级他才升级读三年级。父亲曾说过:刘胜是他教过最笨的学生!

在得知我要转学关庄镇读初中,这小子天天放学就过来缠我——说他爹让他找我补课怕上了初中跟不上。放暑假后更是形影不离,我要看小说,要看果园不被羊啃,要挖水池子,他就帮我——除了不帮我看书,他说自己看到字就瞌睡。课没补上,我们逐渐混成铁杆哥们——直至后来学录像里的港台黑社会结拜成异姓兄弟。

除此之外,我俩开始“祸害”村里。其实就是偷点好吃的解馋。

一个午后,天阴沉沉的,刘胜嬉皮笑脸来找我,神神秘秘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其实平淡无奇,我们去偷了几个西瓜,当时瓜地根本没人,当我俩趴在堤堰发现瓜棚上搭着的衣服只是幌子,顿时索然无味——这点我俩比较相像,失去挑战的“胜利”没多大意思。

有一次我俩去偷西瓜,我在堤堰下等着,刘胜大摇大摆走进瓜地,看瓜的问他干什么,他答说家里丢了一只羊出来找——这在山里人是常事,看瓜人说没见就低头继续摆弄瓜秧——让西瓜露出晒太阳会沙甜,刘胜不弯腰继续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一只脚瞄准看上的西瓜连接瓜秧的把子轻轻一踩,西瓜便断秧自由,另一只脚将踩下的西瓜往堤堰下一拨,骨碌骨碌就滚到蹲在下面的我手里……后来看瓜的逢人就说:眼皮子底下三个大瓜就不翼而飞,见鬼了!我俩偷笑,为此得意很久。

那天,我们轻松摘了几个瓜,顺便把挂在瓜棚上的衣服扔在地上,还不忘每人踩几脚。随后不紧不慢将西瓜抱到鹰眼泉的核桃树下,一摔两半,用手掏着吃了个饱后,遂躺在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看天。

天越阴越重,看着头顶的鹰嘴岩我突然想起从宜城初中返回的那一幕,显摆地站起来对刘胜说:我敢站到鹰嘴岩上!

刘胜躺着没动,撇了撇嘴:你吹牛。

我说:打个赌,我要站上去呢?

刘胜翻个身:你敢站到鹰嘴岩中间,我就背你回去!你不敢,回去帮我写完暑假作业。

我说:你等着。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个午后,突然想起爷爷说起的故事——游方和尚当年对张和尚父亲说:此丫头(我奶奶)后人可关照你子,请善待。当时我一个激灵,感觉真的很神奇,只是并不知道张和尚的后事仍会跟我有关。

我手脚并用爬上山头,看着深深谷底刘胜像个小羊羔般大,我看到他挥着手,喘口气向鹰嘴岩一步步迈过去,走到崖边,我停脚不前。虽说走过一次,但当时神志大概不清醒,糊里糊涂不知道怕。此时两腿颤抖,嘴里发苦,战战兢兢,但又不想输给正在下面蹦着跳着喊着的刘胜,咬着牙一点点挪上鹰嘴岩。

鬼使神差,站在鹰嘴岩我向左边看了一眼:张和尚居住的废弃窑洞就是山根,我突然发现张和尚趴在窑洞口,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定睛看了会儿确实不动,赶紧退后,快速下了山。刘胜嬉皮笑脸看我喘粗气:没走到中间,不算!你输了,你输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说着比画着:张,张和尚,好像,好像死了……

当我俩跑到张和尚跟前,趴在他身上的苍蝇轰然飞去,刘胜大胆上去踢了踢,张和尚哼了声,动了动又不动了。

刘胜说要回去叫人,我坚决不同意——等回来他早死了,后来我答应替刘胜写完暑假作业,并捎带两篇作文,刘胜才背起张和尚。

虽说十六岁的刘胜强健如牛,近六十岁的张和尚皮包骨头,但走了一半刘胜就背不动了,他想放下歇歇,奇怪的是昏迷中的张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牢牢抱住刘胜脖子,怎么掰也掰不开,无奈我只好在后面抬张和尚的腿——当我们踉踉跄跄走进刘医生诊所,张和尚手臂缓缓松开,我们仨一起瘫软在地。此时一声响雷在头顶炸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地面。

刘医生后来说张和尚不知乱吃啥了,食物中毒,再晚到一会儿肯定就过去了。

那场雨来得快去得快,张和尚洗了胃后一瓶液体没输完,就雨过天晴。

我踩着泥泞回到家——爷爷奶奶正站在院门口张望,担心我出什么事。当我说了张和尚的事情,爷爷点头:孩子你做得对!然后指着窑洞对我说:这是张和尚的爹送给咱家的,恩情不浅啊!我去刘医生那儿看看去。

我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喝完,才算平静些。奶奶已经开始生火烙饼子了,不久就让我拿着一摞给张和尚送了过去。

缓过来的张和尚不知是饿的,还是疼,正摁着肚子在输液,看我拿的饼子,马上接过去一张开始啃:还是我二姐好!

刘医生微笑着给他倒了杯水:慢慢吃,噎着我还得救。

爷爷笑着抽着旱烟袋:刘医生,你把张和尚看病的钱记到我家名下。

刘医生摆摆手继续逗张和尚:你给我算个命,我就不收你药钱。

张和尚满嘴烙饼,含糊不清地说:和尚我,有家训,不算,不算!

刘医生指着我说:你不是给晓风算过吗?

张和尚端着杯子喝口水没再言语,奇怪也不再嬉皮笑脸。

我看着他日渐苍老的脸,那句“吃公家饭”的预示似乎再次响起,让我心态异样,厌烦不已。

我默默将剩下的那些烙饼放到张和尚跟前,转身走出刘医生诊所,一道彩虹挂在山外——关庄镇就在彩虹下面,更远处我什么都看不到,水雾茫茫。

不管愿不愿意,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山里气候凉爽起来,我又该开学了,父亲回来告诉我,班已经安排好了——刘胜父亲此前来给我父亲送过几条烟,请求给他宝贝儿子分个好班,父亲苦笑着不收:说实话,老哥,咱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

刘胜父亲不恼我父亲直言直语:他是啥我不管,但我要给他最好的!

尽管心里一直愧疚,但这个长长的假期还是放松的,也有快乐,自此好像放松,快乐就告别了我,不知所踪。

后来我得知刘胜和我一个班,这似乎又是一个宿命的开始——他成了关庄镇中学最狠的赖小子,而我毫无悔改也学也混在“正邪之间”。刘胜在三年间肝胆相照救了我一次命,还阴差阳错促使我再次荣耀——居然去了地区重点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