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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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转眼冬尽春来,马店镇夹沟村公选,老牛几乎全票当选村支书。而后不久,母亲的户口迁到他们村,老牛很快联系工程队新房开始施工。不到一个月,一个漂亮的砖瓦结构四合院完工, 我给老牛几次钱都被他拒绝,后来硬塞给他十万块。但装修我没再让他弄,一是不好意思让他出钱,二是风格我要自己设计。

房子放着晾着,我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但很快就一落千丈,久久沉沦。

也是自己手贱,除夕夜思前想后还是给晨曦发了条祝福短信,很快就回复了,然后又逐渐联系,但一直没见面。

一个早晨,晨曦打电话很直接说想我,也就答应一起吃个午饭,但菜刚上来她母亲又冷冷站在我们桌前。当天下午,她母亲出现在我办公室,跟我谈了几句让我放过她姑娘的话,不由恼火不管不顾地顶撞了几句。

随后,她母亲说不想跟我这样的人吵架,遂直接进了我们总编辑办公室,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当晚总编辑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晓风啊,放弃吧,再下去影响你前程呢!你看我跟你薛姐关系也不错,这样两头不好交代啊。

觉着心如刀割,本想继续跟总编辑吵,但强忍住还是出来了。当晚跟夜班弟兄们痛快喝了顿酒后被抬回家。

沉睡中被手机吵醒,看表才早晨十点多,拼命睁开眼再看手机是单位办公室电话:孙主任,马上到单位开紧急会议!

问啥会?电话里声音压低:咱们省有了非典患者……

匆匆忙忙赶到单位,会议室一片紧张,部署报道,商议预防……一周后这个城市发现十多例,两周后上百,三周后数字提高到五百,其间人民医院一个大夫抢救非典患者被感染英勇牺牲……

饭店几乎全部关门,公交车经常空荡荡,偶尔在街上碰见个人也是口罩厚厚地捂着嘴,就连熟悉的朋友见面也不敢握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单位开始轮班,上一周休息一周,干部们都被抽调到采访一线。

到报社工作三年多,我开始真正当了记者,在这个到处都是死亡威胁的时刻,我主动请缨跑医疗口。拿着采访本往医疗机构跑,尤其是去各大医院、有了非典患者的隔离小区,在正常人眼中这无异于自杀。

很清楚每天都比别人离死神更近,但我要证明自己,晨曦的事情且不说,提拔后的各种非议尽管平息了,心里还是诸多不舒服。

每天早晨起来吃一个单位发的增强免疫力的药丸,然后捂俩口罩就出发。记者招待会、各防疫站都还好说,去传染病医院及隔离区就受罪了——先是全身上下消毒,然后穿防护服,再穿上高统雨靴,整个人都被包裹进去,密不透风。出来后又是三遍消毒,然后不停洗手……

除了正常报道,在胡如山副厅长帮助下,报纸开辟了三个动态专栏:连线隔离区、连线非典病人、连线疾控部门。每天都风风火火的,很多时候要供一个版面的稿子。

有时候想这个时期真好,不是说看着人心惶惶自己变态唯恐世界不乱,是觉着大家办事就是办事,简单明了。比如采访,就是采访,没有饭局,没有那么多废话,没有那么多的虚套,大家都保持着距离。

连续三个月,我的发稿是全报社最多,也得到各方面好评,省里主要领导都批示:请表扬该记者,报道全面、客观反映了事件发展,安定了人心。

在被证明的同时,我却被“疏远”了——回到办公室,基本都离我远远的,有俩同事甚至申请搬了办公室。也理解,自己是在抗典一线,但好像瘟疫一样被对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别扭。

逐渐进入夏天,每天穿那些防护服简直是受罪,每进一次隔离病房都要出几身透汗。七月初的一天中午采访完一个逐渐康复的患者,回单位交了稿子突然觉着自己浑身发冷。

赶紧摸出随身带的温度计量了下:三十八度二。

瞬间冒出一头汗,甩了甩温度计再量:三十八度四。

当场就傻了,本想去医院,但脑海马上出现那些被切开气管患者的可怜样,不由就胆怯了。坐在座位愣了很久,逐渐安慰自己:这是感冒了,是感冒,就是感冒……

不知怎么回的家,洗了手就从抽屉里找出好几种感冒药,乱七八糟的三四种弄出一把倒杯水都喝下去。饭不想吃,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里一直在想非典患者早期的各种症状,逐一对比,越比越像,心如同掉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咬牙洗了澡,然后躺在床上再量体温,还在升高,几个月见多了人的脆弱,也知道非典的厉害,不由悲从心来,眼泪瞬间很快不争气地出来了。

不由自主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嘱咐父母注意身体,不要乱出门。尽管尽量平和口气,母亲还是听出不对:晓风,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再三平和:就是问候一声你们,没事!

放下电话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然后开始想一些身后事,准备想好写个遗嘱。

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拿起来看是晨曦,好久都不联系本不想接,但鬼使神差摁了接听:正好路过你家楼下,该死的饭店都关门了。我没地方吃饭,管顿午饭吧?

“不行,千万不要上来!我发烧了!”几乎在喊。

电话里沉默几分钟,然后挂了。

在这个谈非典色变的时期,我曾采访过一个真实的事情,尽管没见报,但看过稿子的同事们都唏嘘不已:老母亲发烧儿子女儿都不敢到跟前,老人熬了两天,后来疾控人员去了已经死在床上,尸检后她的孩子们才知道就是重感冒引发的普通肺炎。

所以,晨曦挂了电话很好理解。

继续胡思乱想,突然传来敲门声:晓风,我是晨曦,开门!

脑子非常混乱,勉强爬起来到门口,想了想从茶几上抽出一个一次性口罩戴上:你走吧,我一直在非典一线采访,这次发烧不明情况。你快走吧!

门口继续敲门:开门!反正活着这么难,死咱死在一起!

不由想掉泪:何苦!你走吧。

“你开不开?你不开我找开锁公司!”晨曦很坚决地继续敲门。

犹豫再三,我伸手拉开门,没等晨曦进来我退后好几步:你就看我一眼走吧,这真不是玩笑!

晨曦随手把门关上,摘下口罩微笑:我做饭吧,真饿了。

看镇静的晨曦洗手进了厨房,很感动也很惶恐。活到三十岁,我最讨厌两种事情:一是拿对人家的好要挟人家;二是明知是无法还的人情仍要去索取。此时我尽管身上非常难受但脑子清明了:如果不死,晨曦我是欠一辈子了!

炒菜焖米,很快晨曦就把饭端到桌上,我摇头表示不想吃,她过来一把扯下我的口罩,再伸手就把我拉起来:像个男人好不好,吃饭!

通过这几个月对非典的深入了解,知道如果自己真是被感染,她已经不能幸免了。想到这里反而有些坦然了,坐下一起吃饭,我们都默默无语。

我只吃了小半碗,晨曦居然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由佩服她的定力。

饭后我躺在床上,晨曦就坐旁边,不时给我拿毛巾物理降温。一个下午她说了很多,谈我们的高中,谈她给我写的那封信,谈一直以来对感情的困惑。后来开始谈她对父母的爱及无奈……

沉沉半睡半醒状态,但都听进去了,晨曦在我跟她父母之间的左右为难让我非常难过,只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又量了几次体温,仍是居高不下。天擦黑,晨曦给我熬了稀饭端到床前,然后温柔地一勺子一勺子吹着喂我,喝了半碗摇头示意不喝了。晨曦就用这把勺子把剩下的半碗喝了,眼泪不由又想掉:傻丫头,你这么做值吗?

不回答我,起身去洗碗。然后听她在客厅给家里打电话:晚上我值班不回家了。

晨曦再到床前,我张嘴想撵她回家,马上想到如果真是非典,她回去会牵连她家人,就又闭嘴没说话。

这是终生难忘的一个晚上,我们俩都没睡,原因是又吃了次药后体温开始下降。晨曦继续忙活给我物理降温,我不停喝水不停去厕所,凌晨一点多,体温居然正常了。

尽管身体还是说不出的难受,但明白自己百分百不是非典。我们俩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激动得更是没了睡意。此时颠倒过来,我开始说晨曦默默听,我几乎把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天逐渐放亮,累极了的晨曦靠在我手臂窝里迷迷糊糊睡着了。拉个毛巾被被给她盖上,轻轻抽出胳膊,然后轻手轻脚出卧室。心情大好的我洗漱完就进厨房擀面做了两碗肉丝汤面,然后在火上慢慢加热。

又喝了次感冒药,然后给单位打电话,没敢说发烧感冒,只说拉肚子请假一天。

十点多,晨曦手机响了,她起来看了下对我摆手然后才接听:妈……我在单位啊……不在办公室在演播间呢。

看她放下电话我兴致勃勃去厨房盛饭,但端出来发现晨曦已经洗脸戴上口罩准备走:不吃饭了,母亲打我单位电话了,我必须回家。你再休息一天啊。

我还没说话呢,她已经开门关门走了。盯着门发了会呆再低头看桌上的汤面,一点胃口都没了,摇摇头进卧室躺倒就睡过去。

再上班继续采访,只是更加小心些而已。省疾控部门调回非典疫苗后优先给战斗在一线的人员注射,但我过敏无法注射。

一年里最热的三伏天,我再次对晨曦说了分手,此后基本不再接她电话,尽管看到她名字都心颤。这次的绝情伤害最大的却是我,如果说“疑似”非典差点掉了魂,而分手的话说出后我真正没了情感,自此如行尸走肉。

这不是深思熟虑,相反是很突然的决定;分开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的牵肠挂肚。但那一刻我是清醒的,是心如刀割的,但也是毅然决然的:一个午后我们约在公园散步,见面都很高兴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出晨曦淡淡的悲伤,她不说我也没多问。

那天晨曦穿了条淡雅的白花裙子,很清秀的样子。公园里人很稀少,我们拉着手慢慢走着,沿湖树木绿荫如伞。

走到一个凉亭,我从包里掏出采访本垫到亭子的栏杆上让她坐。晨曦坐下后,不经意发现她大腿上好大一片淤青,看我盯着看,她飞快把裙摆拉上掩饰。

拉住她的手不由就发问:怎么了?

晨曦装作轻描淡写:碰了下,没事。

看着那片青紫,搞那么多年体育我知道这绝对不是磕碰的:你说实话!

唉了一声,晨曦没说话,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

马上明白:你母亲掐的?怎么这么狠啊!

“不许你说我母亲,我不恨她!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发火,是因为我顶嘴说你好。”晨曦说完这句话眼泪开始滚落。

站在凉亭里,不远处的湖水清纹淡波,我心却波涛滚滚。掏出烟默默但很快抽完一根,扔掉烟头我看着晨曦的眼睛:咱分手吧,我希望你幸福!父母是唯一的,而我可以被替代!

晨曦站起来,眼泪止不住她也不擦。我心里苦如黄连,但面露微笑:经历那么多感情,我知道我最爱的是你,没有想天天拥有,发自内心希望你天天开心。而现在你是左右为难煎熬,就算在一起你也不会开心,分开吧。

言毕硬着心肠我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采访本,转身就走,感觉晨曦追了几步但我没回头。

夏天很快过去,国庆后非典停住肆虐,就像来时的迅疾,走得也非常干脆。单位很快回到正轨,但我没有再回夜班,尽管一再坚持,但编委会一致意见把我平调到记者部任副主任。

新的岗位很快熟络,比起夜班的操心熬夜,采访部门舒服多了,尤其是当个一官半职的,大多不出去采访,只是晚上催促记者们报第二天的题,然后早晨大碰头念念即可。

其间大多空闲时间都去老牛给弄的院子,只是大多去的时候不给老牛说,带上装修人员静静去了静静干几天。

又是冬天,又是腊月,又是春节。我没回老家,县城里的年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不上夜班后,时差根本倒不过来,天天半夜清醒早晨迷糊不想起床,早八点半的报题会误了几次后,我搞了俩闹钟仍旧是经常叫不起床。

春天不经意又转过来,悄无声息。

又是一个清晨,好不容易爬起来,洗脸刷牙像打仗。跑下楼站在公交站等车,心急如焚间一辆崭新的奥拓停到跟前——车窗摇下,狂摁喇叭,起初我没在意,发现喇叭没完没了,扭头发现晨曦在里面招手甩头发,愣了愣赶紧钻入——至此,每日一个一米八几的家伙从奥拓里爬出成了我们单位的风景,而每天早晨不管我几时下楼,都能看到奥拓不屈不挠堵着我住的单元楼的唯一出口……

实在是流言逆耳,五一期间我买了辆车,尽管多年不摸方向盘,但熟悉了几次就恢复轻车熟路,只是偶尔仍会想娟娟在车里的那滴眼泪,而后反复告诫自己开车慢点。见我买了车,晨曦无奈停止了雷打不动的等待。

随后不久,报社副刊部弄了个策划——假如你还能活三天,你要干什么?副刊部主任皮笑肉不笑地把我堵在办公室要答案,好像是从十岁到八十岁找七十个人问卷,我被光荣列入。

我问:搞这个调查的范围是哪些?

答:省城新闻界。

马上明白:你是不是问过章晨曦了?

嘿嘿笑:还是孙大主任聪明。

摇摇头:她的答案是啥?

答:等死!

有些心疼,闭眼几秒钟才恢复平静:我也等死吧!

很多事情是不能后悔的,因为本就是个套,且这个套就像个围脖,天冷你围得紧紧的,打死都不愿意脱下来。

关于还能活三天的策划没多久就付诸文字,然后整版推出,那日部门策划个大事件我加夜班,天亮才回家,刚躺倒床上,手机就响了。副刊部主任坏坏的声音:哎,哥们,你完了!

没头没脑的,我有点恼火:滚一边去,你才完呢!别打扰我睡觉啊!

别挂,别挂,副刊部主任继续坏坏的:我再说一句——你跟章晨曦的恋情估计全省的人都知道了!说吧,怎么感谢我?

我翻了个身:有完没完,我们分手了,哪来的情?

可你们现在仍要死守啊?

滚滚滚,老子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