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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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伸手拿药瓶,药名佳静安定,再看说明:“主要用于抗焦虑,在用苯二氮革类药治疗焦虑伴有抑郁时,本品可作为辅助用药,也可作为抗恐惧药,并能作催眠用。”

叹口气打开就着茶水喝了一片,利明支起弹簧床,就放到他床跟前。简单洗漱哥俩平行躺下,聊了几句估计药物作用,我很快沉沉睡去。刚合眼就觉着站到了鹰嘴岩上,到处黑乎乎一片,迈一步跳下去是解脱,后退一步又不知何去何从……

满头大汗醒过来,估摸着也就凌晨两三点,听着利明呼呼睡在旁边,突然觉着心里非常麻烦,有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慢慢坐起来,轻手轻脚穿衣服穿鞋下地,窗外稀稀拉拉的炮声,正月初二一早迎财神,一般都是放了炮后给瓮里添水,只是勤快程度不一样,放鞭炮的时间也就有早有晚。

站立在窗前,觉着自己马上要崩溃的感觉,遂轻轻开开门走出诊所。这是关庄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不知何时已经安装了路灯,尽管简陋也有了点城市的感觉。

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走过去,天亮前,我就在这个无人的街道走了几十个来回,几乎把从记事到现在捋了一遍。我真的恨死我的记忆了,似乎啥样的细节都可以记得,尤其是伤害忧伤,似乎都摆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我就这么来来回回看着,一次次,一回回。

直到街上逐渐有了人,临街的人家大都开门迎神接福。我慢慢走到镇外,留下甜蜜初恋梦想的那排树早就被砍伐一空,而那个大池塘也被平成一个选矿厂,只是过年放假静悄悄的……

天大亮我才返回诊所,利明正手足无措,看见我马上沉下脸:我出去找你好几趟了,你说你这不是吓唬我吗?

叹口气:我只是睡不着了起来到街上、镇边溜达溜达。

洗完脸,利明老婆就端着饺子进来了:你哥俩聊一晚上啊,怎么都跟没睡似的没精打采?

利明不自然笑了笑:没事,聊太晚了。

当天两场比赛我就没上场,午饭也没怎么吃,有点痴呆的感觉。利明有点怕了,下午打完球把我拉一边嘀咕:你今晚回去找一下我父亲,这个药你先不要吃了,我是二把刀!

点头茫然地看着他:你父亲能治好我吗?

利明压低声音:你不要这么大声,我不想别人知道你的事情,对你不利!

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吧,我回去就找刘医生去。

返回村里,我没回家直接就去了刘医生的诊所。刘医生正在吃饭,看我进去笑呵呵站起来:晓风啊,吃过没?不想吃大鱼大肉,晚饭就吃你阿姨弄的玉米面糊糊,来一碗?

我摆手,看着桌上一碟咸菜一碟腌黄豆:我不饿。刘医生您吃着,大过年的这么清淡啊。

刘医生放下碗:啥叫不饿,来喝一碗,你阿姨好像去你家了,你母亲说给拿点狗肉。

想起上次田青带过来的狗肉那天没吃完,后来刘胜就冻到冰箱了,大年三十送过我家好大两块。不再客气去碗柜拿过碗,然后到炉子上盛了多半碗就过去坐在刘医生对面。

刘医生端起碗,夹口咸菜放碗里搅着:孩子啊,现在的玉米糊糊不好喝了,肥料下太多。我小时候有一次饿了,就在路边掰下一穗,玉米粒还没饱满呢,顾不上就啃,那个香甜啊……

默默点头,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刘医生不再说话,但把碗放下了。

再喝一口,觉着有点静,抬眼看刘医生,发现他也盯着我:孩子,你不拿筷子?糊糊一直在火上热着,喝着不烫?

觉着嘴里有点火辣辣,赶紧哈口气:烫!哦,忘记拿筷子了。

拿过一双筷子,刘医生不再跟我聊天,我们就默默喝糊糊,喝完我站起要收拾碗筷,刘医生摆手:让你阿姨回来洗吧,来,咱到药房去。

坐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药房,小时候受过的病痛历历在目,腿上好像又有蚂蚁在啃噬,不由叹口气。

刘医生没有问我来干吗,也没有望闻问,直接就让我伸过去胳膊开始号脉,左手号完换右手,突然放开我的手腕吁了口气:你这孩子,吓着我了,以为你得啥大病了呢。来,说说咋了?

掏出烟想起这个地方一般不让抽烟又装回去:叔啊,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刘医生伸手:把好烟掏出来,我抽一根。过年嘛,可以破例。你就从现在说起吧,说说为啥神不守舍?

于是我就开始从昨晚说起,当我说了吃药,刘医生弹了弹烟灰:利明太冒失了!

看我住嘴愣神,他抽口烟:就吃一两颗不要紧,你继续说吧。

脑海就像一个大水库,一直在积蓄各种雨水山洪,点滴都不放过,太满了,一直控制着不能外溢。更像突然找到一个宣泄的途径,滔滔不绝开始争先恐后往外奔腾,只是思想里那道堤坝被水流拉开的口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疼。

我谈多年的所谓奋斗,谈自己打球的艰辛,谈自己生活的颓废,谈佳燕的走,谈娟娟的死,谈薛兰的结婚,谈自己生不如死,谈不知方向……

不知何时利明的母亲回来,推门进来摸灯绳拉开关才打断我的倾诉:爷俩聊啥呢,灯也不开?

突然的光明让我不由自主闭了下眼睛,赶忙站起来:阿姨回来了?

利明的母亲扬起手里的塑料袋:去你家了,吃了一顿还带回不少,呵呵。

刘医生突然开口:你去洗碗吧,我跟晓风谈个事情。

利明的母亲看我一眼:好,好,你们谈着。

门关上,我低头不语,眼泪终于忍不住开始滴答而下,不可抑止。

刘医生再点根烟:孩子,你确实得了抑郁症,但你不必紧张,这可以说不是啥病,很多西医认为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这个病,只是程度不同。我看利明拿回来的西医书上说,脑子里有个器官会分泌一种物质,多了亢奋,少了就抑郁,这个东西受体质、遗传及生活影响,只是,你是重度抑郁,需要治疗这个可以肯定了。

抬头看着刘医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您给我治疗吧,再这样下去我真受不了了。

刘医生点头:孩子,药物治疗是一方面,关键是你自己要打起精神。就说咱这窑洞吧,一直有人住着也不用修缮,百八十年好好的;如果不住人了,用不了三五年肯定坍塌。

似懂非懂看着他,心就像一孔窑洞在逐渐坍塌,不由又叹口气:大道理我懂,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想回来当老师,现成的就可以上班,又不甘心放弃这么多年的奋斗,好不容易到了省城,再灰溜溜回来啊?

微笑看着我,刘医生摇头:孩子啊,不要想那么多,你现在的心态干啥都不可能干好!人啊,要经得起起落,就像四季轮换,就像花开花落,无法改变的自然交替。你的体质不适合吃西药,副作用太大。这样吧,我给你开中药,中医认为喜怒哀乐都会影响脏器,那就从根本开始调理吧。放心,会好的!

看着刘医生写药方,然后到各个药柜抓药,想起啥我问了声:利明说要承包镇医院,怎么回事?

刘医生没停顿,逐个抓药称重:哦,镇医院经营不下去要对外承包,由他自己去折腾吧,我老了,年轻人的事情不多问了。

提着抓好的五服中药,我掏钱刘医生摆手:大过年的不掏钱了,你奶奶在这里有记的账,我记下随后一并付。对了,这两盒止疼片给你奶奶带回去,估计也该吃完了。

起身告别,刘医生送我到门口:先吃完这五服,我再给你换药。还有,你跟张和尚聊聊吧,想啥说啥,估计有益处。要记住一点——你这个病的事情就咱仨知道,我也要给利明吩咐,不要给人再说了,包括你父母!要不压力会更大!

回家告诉母亲肠胃不好要吃中药,家人也没问,当晚就给泡上了。第三天的比赛没下去,晚上弟弟拎回俩铁锅叨叨:刘胜哥出钱,也有我哥的份!咱拿最大的也觉着亏。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迷糊将睡了,估计中药里有安神的,早上喝了后就躺倒睡到中午。吃完午饭看了会儿电视又瞌睡了,但忍着去村里溜达一圈,晚饭后喝了药直接就脱了衣服钻被窝了。

初四刘胜又叫喝酒,我以吃中药为由拒绝了。仍旧是瞌睡,好像随时都能睡着,不论时间一直躺在炕上,好像要把缺失的觉都补回来似的。

初六一大早,选矿厂鞭炮齐鸣,随后就轰隆隆开始生产,山村难得的宁静又荡然无存。刘胜只是偶尔过来跟我聊几句,电话不断,去忙活了。我对所有声音充耳不闻,弟弟在院子放二踢脚照样酣睡如泥。

刘医生到我家来过两次,明着跟我父亲聊天,心里明白他是观察我用药后的情况。初七一早到我家我刚起床,他跟奶奶闲聊几句,然后给我使个眼色就出去了,心领神会跟出来,他拍着我肩膀:感觉怎么样?

想了想据实回答: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他嗯了声,看着远处出了会儿神才说话:走,我再给你开五服。

就这样,整个正月我天天喝中药,早晚各半碗,只是心里的空落仍无法排解。父亲跟弟弟过了十五就去上班了,母亲也跟着下去做饭,对我的工作事情不知为何没再提,我也没想好继续装糊涂。奶奶每天早晚给我熬药,刘医生的眉头开始逐渐皱起来。

进了阴历二月,我实在喝不下中药了,就算咬牙往下吞,但坐着喝完站不起来就吐了,刘医生跟我深谈一次,建议先停药一段时间,他再考虑考虑治疗,但不可以让自己闲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尽力使自己忙起来,早起锻炼,家里的活抢着干,奶奶有点莫名其妙,但总是乐呵呵:我娃长大了,真好。

又是一个早晨,闷头扫院子脑子里空荡荡的,“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我真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了,只是看着院子角落有些杂草已经开始发芽了。扫完院子放下扫帚,我穿个秋衣开始打沙袋的时候问奶奶:张和尚咋就好久不来拿吃的了?

奶奶在摊煎饼,听我问,她揭起一张煎饼,熟练叠起来:来啊,前几天还来,我给他拿了十多个馒头。他来的时候娃在睡觉呢。

正闲聊间,张和尚咳嗽着就进来了:六姐啊,正好想吃煎饼了,多给我拿几张啊。

世界上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很难解释,也无法探究。只是我很感谢有些事情、有些人,因为很多关键的时刻,我最需要的时候,那个人、那个事就来了,发生了。

比如刘医生,比如张和尚。

打沙袋的时候我只穿秋衣,赶紧回屋套件衣服,然后提溜着两把椅子到院子里,张和尚已经捏着个煎饼吃得津津有味了,看我出来,他笑嘻嘻地开口:给我拿几块咸菜吧,煎饼就着咸菜是最好吃的!

放下凳子,回屋到咸菜缸里捞了满满一盆咸菜,端出来放到凳子旁:走的时候拿上啊。奶奶还要摊一会儿呢,烟熏火燎的,过这边坐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