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9044300000057

第57章 温和的意义(6)

二、关于词汇的翻译

1.词汇是有时代烙印的,不同时代的词汇不能随意套用。

词汇是有时代烙印的。不同的时代都有表现那个时代特点的词汇,诸如五十年代出现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六十年代的“红卫兵”“臭老九”,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九十年代的“酷”“网络”,这些词在古文里绝对找不到对应词;反之,古文里有许多反映封建社会制度、道德观念的词,也无法用现代的词汇取代。例如:

4)“……亦谪4居一喜事也。”(《苏东坡札记·答钱济明》1999.4)原译:“这是我下放以来的一大喜事。”

“谪”即“贬谪”。指在封建社会制度下,臣子犯了错误或得罪了皇帝被降级,放到偏远、清苦的地区做官,是个贬义词。“下放”是我国五十年代出现的新词——“下放”有两个意思:1.把某些权力交给下级机构;2.把干部调到下层机构去工作或送到工厂、农村、矿山去锻炼(《现代汉语词典)P1228)——是提高基层办事能力,充实基层干部队伍,培养干部的措施之一;有时也指把知识分子放到工农群众中接受改造,使他们能与工农群众打成一片。其初衷是好的,并无贬义。与封建社会臣子遭到贬谪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若硬要把它们等同起来,现代的干部下放政策岂非变成遭皇帝贬谪了?

5)“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444。”(《陆游老学庵笔记·京师沟渠》2000.8)

原译:“汴京城里的下水道,又宽又广,不少逃犯躲藏在里面。自称住进了安全洞。甚至把女人弄进去作乐,说是什么地下夜总会。”

夜总会是现代大都市供人在夜晚吃喝玩乐的地方。而该文中的鬼樊楼主要是玩女人的场所。其实在《京师沟渠》这一则短文后面对樊楼已经有注解,读者看了注解,自然明白鬼樊楼的意思,何必硬要弄个现代名词套上去呢?6)“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孟子八章·梁惠王下》2000.11)

原译:“管人事的不能管人事,该怎么办?”

原译把“士师”翻译成“管人事的”则大错特错了。“士师,亦作‘士史’。古代执掌禁令、刑狱的官名。《周礼·秋官·士师》:士师之职,掌国之五禁之法,以左右刑法;……”(《汉语大词典》P1003)至于“士”则有许多解释,根据《汉语大词典》“士”字条目下第8义:“士,卿士,泛指诸侯臣僚各级官吏。”与现代管人事的风马牛不相及。应改译为:“执掌禁令、刑狱的官员管不好各级官吏,该怎么办?”或者根据意思翻译成:“执掌禁令、刑狱的官员管不好刑罚,该怎么办?”

2.注意词义的褒贬

7)“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八章·离娄上》2000.11)

原译:“孟子说:特别想当大众的导师,乃是人的一大毛病。”

4原文中的“师”字是贬义词,而译文中的“导师”是褒义词。原文的“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之“师”,而是自以为是、喜欢教训别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之“师”;译文里的“导师”有两个意思:1.高等学校或研究机关中指导人学习、进修、写作论文的人员;2.在大事业、大运动中指示方向、掌握政策的人。(《现代汉语词典》P216)无论做哪种“导师”都要树雄心、立壮志,都要虚心学习,何患之有?

改译为:“人的毛病在于自以为比别人高明,总想教训别人。”

三、关于增词

增词是翻译技巧之一,为求译文通顺达意,翻译的时候有时要增加一些词。特别是古文翻译,由于古汉语高度浓缩,翻译成白话文,增词是重要的手段。但增词一定要围绕一个“信”字,不是随意添加,不能随意发挥。例如:

8)“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上书九篇·上书求赎父刑》2001.5)

原译:“小女子心痛父亲,愿代受罚,以身充当公家的奴婢,受苦 44受累,只求父亲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原译中的“心痛父亲”,“受苦受累,只求父亲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是译者添加进去的。或许淳于缇萦当时的心情正是如此,可由读者自己心领神会。若由译者添加进去,则难免有胡猜乱写之嫌。

改译为:“小女子愿意以身充当官府的奴婢,替父亲赎罪,以免父亲受刑。”

四、译文中不确切与误译之处

9)“国,国贼”者,在封建社会专指篡位谋反、意欲称帝之人,天下共伐之,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敌”。所以应该改译为:

“想要篡汉谋反的贼人是曹操,……”

10)“言必信,行必果。”(《论语九章·子路·三十》2000.7)

原译:“说话能守信,也能做实事。”此处的“果”,不是“实事”而是”结果”的意思。

改译:“说话守信用,做事有头有尾。”

11)“昔明帝时,公主为子求郎。不许,赐钱千万。左右问之,帝曰,郎,天官也,当以叙德,何以妄与人耶。”(《上书九篇·上书》2001.5)

原译:“明帝时候,馆陶公主要求皇上,让她的儿子到中央机关做郎官;皇上不肯,只给她一笔钱。有人问,为何不肯?皇上说:郎官位置重要,得选用德行好的人,不是我的外甥便可以做得的。”

原译中的“左右”指“身边跟随的人”(《现代汉语词典》P1536),不能翻译成“有人”;“钱千万”是个模糊概念,指数量很大,翻译为“一笔钱”,分量不够。“中央机关”四个字可以略去。最后一句话可保持原文风格,翻译成“怎么能随便给人做呢”。

改翻译为:“明帝时候,馆陶公主请求皇上封她的儿子做侍郎;皇上不答应,只赏赐给她一大笔钱。身边的随从问皇上为什么不答应馆陶公主的要求。皇上说:‘侍郎’的位置重要,得让品德好的人担任,怎么能随便给人做呢。”

12)“故老能言五代时事者云:冯相道、和相凝同在中书。一日,和问冯曰:公靴新买,其价值几何?冯举左足示和曰:九百。和性偏急,遽回顾小吏云: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因责久之。冯举其右足曰:此亦九百。于是哄堂大笑。时谓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4?”(《叙事文九篇·宰相如此》2001.10)

原译:“……连宰相都开玩笑,国家还不会一场玩笑开完吗?”

原文说的是宰相和凝与冯道两个人,一个性急,一个爱开玩笑,怎能使百官肃然起敬,服从他们的领导呢?原译文只字不提和相,而把冯相爱开玩笑和亡国联系起来,未免发挥得不着边际了。应该改译成:

“当宰相的一个爱开玩笑,一个性情急躁,怎么镇得住手下的百官,使他们服从呢?”

13)“巨闻赵王以百里之地,请杀座之身。夫杀无罪范座,座故薄也;而得百里地,大利也,窃为大王美之。虽然,而有一焉,百里之地不可得,而死者不可复生也,则主必为天下笑。臣窃以为,与其以死人市,不若以生人市便也。”(《上书九篇·献书魏王》2001.5)

原译:“……不过有一点,万一发生变故,那边的土地不交割,这边的人却已杀掉,这场交易便亏本了。”

原译“这场交易便亏本了”完全是译者的“创意”。改译为:

“……不过有一点必须考虑到:万一对方不肯给那一百里土地,而人却杀掉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主公岂不被天下人笑话么?”

五、译文应该忠实于原文的内容

忠实于原文,并不是忠实于原文的字面意思,而是忠实于原文的内涵。例如:

14)“长子容当为4求4妇。其父如此,谁肯嫁之者。造求卜姓,足以生子。”(《家书十篇·与弟书》2001.12)

原译:“容儿是长子,也该结婚了,有我这样的父亲,上等人家谁肯嫁女给他?但还得给他找对象,我还真想早点抱孙子呢。”

在封建社会里,“嫁”和“娶”是有严格区别的。就是现代,人们也常常说“娶媳妇”“嫁女”,完全没有必要把“求妇”翻译成“结婚”;原译文里的“找对象”也是现代的文明用语,其中还含有婚姻自由的意思。而原文中的“造求卜姓”,愚意以为应该翻译成“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做媳妇”;而“足以生子”这四个字,是这段话的重心,反映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道德观念。翻译成“我还真想早点

抱孙子呢”是译者的杜撰。应该改译成:

“容儿是大儿子,该给他娶媳妇了。有我这样的父亲,好人家谁肯嫁女给他?不如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让其完婚,也足以传宗接代了。”

15)春寒尔许,飞蝇新蝉辈遽出耶?细观盖章伯益墨戏也。” (《谈画九篇·题章友直虫草》2001.4)

原译:“早春天气还冷,难道知了已经上树,苍蝇也迫不及待飞出来了么?可一瞧,却是老章在耍笔杆子开玩笑呢。”

原文的意思是说章友直所绘的草虫栩栩如生,可以乱真,使我上当受骗,误以为苍蝇和蝉之类草虫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是对章友直的赞扬。原译未体现褒义,还流露出不以为然的口吻。

改译:“……仔细一看,原来是章伯益所绘的虫草,使我产生了错觉,被他戏弄了。”

六、尽量保持原文的风格

16)“晏尚书景初,作一士大夫墓志,以示朱希真。希真曰:甚妙,但似欠四字,然不敢以告。景初苦问之,希真指‘有文集十卷’字下曰:此处欠。又问:欠何字?曰:当增‘不行于世’四字……”(《陆游老学庵笔记·增字》2000.8)

原译:“晏景初给一位读书人作墓志铭,定稿后给朱希真看,请提意见。朱说:‘写得很好,只有一处还得加几个字.我却不敢妄加。’晏一再问是哪一处,朱才指着‘著作很多’这句后面道:‘这里。’又4444问该加几个什么字,答道:‘好像得加上都未见发表。’”

原文中的数词非虚指,而是实指,改动后影响原文的信度及风格,应该改译成:

“……‘写得很好,只有一处少了四个字,我却不敢唐突告诉你。’晏一再问是哪一处少了四个字,朱才指着‘有文集十卷’这句后面说道:‘这里。’又问少了四个什么字,答道:‘尚未发表。’”

17)“……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孟子八章·公孙丑上·三》2000.11)

原译:“以强力压服人,人心是不会服的,即使是无力反抗。”

原文中的“力不赡也”是人心不服的原因,译文却把它翻译成了让步,造成语义不通。

改译:“以暴力压服人,人心是不会服的,只不过是因为被压服的人无力抵抗而已。”

以上所说只是一孔之见,总的说来,瑕不掩瑜,钟叔河先生的译文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很多,不过,作为古文翻译的范本,愚意译文应该更准确一些,不知当否,敬请指正。

(二〇〇二年八月《出版广角》)

也谈校勘周作人文的工作

陈福康

六月二十五日《文汇读书周报》上,顾农先生发表《校勘周作人文的两件工作》,指出《周作人文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下文简称《类编》)卷六《花煞》中《论笑话》一篇,有两处文字舛误未及校出;同时,还提出校勘周作人文章需要做的两件工作等。我都是十分赞同的。不过,他还高度评价《类编》此书“校印精良,不可多得,功德无量”,“校勘成果,很见功夫”云云,我却是有点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