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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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先行者并不孤独(4)

再说后一种,书籍的编印装帧,钟叔河先生的造诣也是超常的。编印装帧好,指的是一本书,拿到手,还未读文字,翻翻,觉得美,可爱。这像是末节,其实很不容易。我从束发受书,至今七十多年,手翻过的书很不少,而拿到手,不考虑内容,不考虑古董价值,就觉得美而可爱的,总是稀如星凤。我近年来也写书编书,也愿意编印装帧方面趋上游,可是自己不会,只好由版式到封面,都靠设计人员;对于所设计,有时也感到不满意,可是人家问要怎样改,却说不上来。在这方面,久闻北方有个范用,南方有个钟叔河,是大专家,出手不凡。范用先生是我的熟人,老了,多在家享清福,我只见过他为姜德明先生《北京乎》设计的版式,确是值得赞叹。至于钟叔河先生,是直到托人买来他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用北京俗话说,才开了眼。眼开了,看到什么?“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至多只能凑几句废话,说开本、封皮、版式、套色、边框、字体、行距,等等,都美得了不得。尤其笺释,每一首的,与诗和图对称,也是遍全书,恰好两面,真是神乎技矣。说到此,想到全才的所谓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排行老九,读之外,兼写,兼编印出版,甚至兼包销若干,就会自信是全才了吧?我看,与钟叔河先生相比,绝大多数只是半瓶醋而已。

前面不只一次说到为人,该住笔了,想就钟叔河先生的为人,再说几句。我同他交往不算多,不敢说了解,只谈谈印象。印象是人有至性,对事严谨认真,对人宽厚恳挚。这样说,有来由,而且不只一个。其一,晤对,他的表现,用古语说是诚和敬,话都是发自心腹,有时甚至近于迂,使我想到已作古的废名先生。其二,他时间很紧,可是还是远到西郊,去看久病的张铁铮先生,说因为是有通信关系的朋友,在病中,就不能不去。其三,晤谈中,他说他截取了梁任公集的一副对联的上半,希望我写,装裱后挂在一幅画的两旁。我问什么语句,他说都出于宋词,上联是辛稼轩的“更能消几番风雨”,下联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我的体会,他不是为己身打算,有什么牢骚,而是有悲天悯人之怀,总想到大处。说到大,联想到我的小,是两年以前了,我忽然也想集联,从小圈子里,《古诗十九首》。驰骋地很小,居然也有成,是:“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古人志在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是至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或者不止于量而兼算质,我之所求只是罗汉果,他则一贯修菩萨行。仍是大小之别,我是小乘,他是大乘,每念及此,不禁有高山仰止之叹。

(一九九四年第一期《读书》)

钟叔河小记

蒋子丹

听说钟叔河得了“韬奋奖”,还听说此奖为出版行业最高奖,并不在意外之列,以他在这方面的才干与成就,得上这样一个奖,大约是一点不过分的。作为《走向世界丛书》的主编,他在文化出版界的名气早已大到要让人开口便得称先生的地步了。不过我倒一直觉得,倘若一称先生,钟先生就该很威严很学术才对头,而钟叔河本人恰恰不是一个威严而学术的人。好几年前跟他做同事的时候,我们年轻编辑习惯于称他为“钟老前辈”,这称呼看似愈加严肃,其实当面叫起来颇有些嬉皮笑脸的意味,因为那时候他不过五十出头,与真正意义的老前辈还差着两个数量级。这样称呼的含义,其一是敬意,其二是随意,统而言之是随意表达敬意的一种方式。这跟钟叔河本人很是协调,他给人的印象常常也是随意地苦心经营,随意地精益求精,随意地锱铢必较,在故纸堆里寻寻觅觅的职业,一点也不妨碍他大食人间烟火,他可不是那种被书袋吊得两眼发直目不旁顾的苦吟式老先生。

依我之见,在许许多多学术行当中,搞历史是颇艰难的一行,除了屁股要很有坐功、性情要很具耐力,更要紧的是心灵须得有超乎常人的承受能力,你要目睹历史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要经历无数忠良的冤狱与奸佞的横行,还要时时慨叹人生的渺小与虚无,稍不小心,压垮你的先不是瀚如烟海的学问,而是对人类本身本性的怀疑与忧患。记者出身的钟叔河,怎么改入了这个带有几分残酷几分苦难的行当,他自己似有一解:

“我从小就没有叱咤风云的雄心,毋宁说我本来不过想靠小聪明混一口安静饭吃。读书时曾奉‘平生无大志,只求六十分’为座右铭,十七八岁起开始谈恋爱,很容易感伤,追求的都是长得不怎么漂亮却被我认为很聪明的女孩子。她们都取笑我,把我叫作‘罗亭’,意思是我谈恋爱是只谈不爱的。……完全是‘反右’运动逼着我读书思索的。当了‘右派’后在长沙市内干零工谋生,才认真读历史想历史。一九七〇年被判刑十年,又进一步给了我读书的动力和时间,使我在‘平反改正’之后能做一点点事。回想一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我‘搞学问’,其实我何尝有什么学问?”

钟叔河认为是坎坷的经历成全了他。这段从他信中摘出来的话,乍看起来似乎大有无可奈何之意,事实上仍是很自谦地自豪着,因为他于漫不经心之中就在一个自己无意经营的领域里出类拔萃了。人们常常对一些苦心孤诣方得出人头地的名士不甚佩服,这些话首先打消了这个令人忌讳的疑问,显出一种大家的潇洒。而且这段话还很容易让一个够不上同辈的对话者感动。大凡上了年纪又出了名的人,都爱在年轻人面前撑着一副架子说话,钟叔河起码不打算撑起来。钟老前辈常常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他的智慧或者说狡黠。

关于钟老前辈的经历我曾陆续听说过一些。

大约是一九八一年,湖南省出版局很有气魄地招来了一批平反改正重新归队的“右派”分子,钟叔河就在其中。他的办公室很快成为几个年轻编辑的饭堂,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以钟叔河的谈话佐餐,可以很有效地改善胃口。和所有有过曲折经历的人们一样,钟叔河也爱讲自己的苦难史。不同的是,他不爱将苦难再现为悲壮的正剧,即便是“文革”时期的监牢生活,经他的嘴说出,也会染上浅浅淡淡的家常色彩。他讲那些人的生或者死,如同一个家庭主妇讲她的鸡鸭发瘟了,有的死了有的活了,活的接着喂,死的挖个坑埋了完事。那时候,我很简单地把这种态度理解为曾经沧海之人劫后的漠然,倒是年长几岁之后,才渐渐看出这漠然深处隐含的大悲哀。那些故事,让时间的逝水淘洗,也渐渐显出它们的个性来了。

一九五七年,二十六岁的钟叔河被划成“右派”,清除出《湖南日报》社记者队伍(据说这家报社有百分之四十六的编辑记者被划为“右派”),一来二去混成了一名街办工厂描图员。可叹的是这份低就的差事他也没能混下去,“文革”中他“坚持反动思想,散布反动言论,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行为被究办,公安局的人有一天在绘图桌旁边给他戴上一副手铐,结果被判刑十年。

“判刑总得要‘材料’,我猜想它会出自于谁呢?”钟叔河说。

“猜到了?”

“当然。”钟叔河回想当年的感受时,眨着有点三角亦有点肉泡的眼睛,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的样子。

一九九三年,距离钟叔河被捕的日子已经二十三年的一天,我去拜访他的时候,钟叔河给我看了一封信。一个老年人用很耐看的笔迹及很亲切的口吻,在信中向钟叔河报告自己住院医病的见闻,包括其妻如何认为他装病云云,件件娓娓道来,挺有几分意思。“就是这位老兄扛不住,交代了他们需要的一些‘材料’。”没想到钟叔河这样介绍写信的老朋友。这不由得叫人吃惊。

“你完全原谅了他?还同他保持来往?”

“我原谅他是因为他并没有由于交出‘材料’得到什么好处,相反他受到的打击比我还要重。这叫我有点同情他。我认为他的坦白交代也并非出于牺牲别人保全自己之心,不过是性格软弱造成的。他胆子小,一问就什么都招了。我自己不是在肃反运动中也不负责任地伤到过朱正么。他一直很落魄,想自费出本旧体诗词,还得动心思拍卖旧时恋人赠送的一块手表。结果犹豫来犹豫去,书号涨价手表降价,书到底没出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当年的行为他其实也很后悔,反正牢已经坐完了,怪罪他也没有什么意思。”而且正是这个人的行为与遭际让钟叔河对现实动了愤懑之情,同时产生出琢磨它琢磨历史的念头。

我无法凭经验想象,钟叔河是怎样与一个这样“伤到过”自己的人继续做朋友的。也许这在一个研究历史研究得颇为通透的人来说,只是一件随缘而造的事。

“我戴着手铐乖乖跟着他们走。在街上,我走得很慢,很想让个熟人看见我,也好给我家里报个信儿。结果没碰上。”就这么着钟叔河于一九七〇年被捕,手指上沾着墨水,胳膊上戴着袖套,关入长沙市左家塘看守所,直至一九七一年五月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十年,转送劳改队。

按照通常的惯例,我们在听一个历尽苦难的朋友述说他的过去时,需要抱一种深切的同情,并随时准备给予必要的安抚,但跟钟叔河谈话不需要如此。钟老前辈回忆看守所和劳改队的生活时,从来不曾凄凄惨惨,相反还有一点津津乐道。这似乎有些反常,也体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大概很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令所有的人不可思议的往事。

钟叔河所在的看守所没有专门的死牢,死刑犯和其他犯人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他蹲过的两个号子都曾有犯人被拉出去枪毙,其中一个十六人的号子,有次一回就提出去七人。当时法律程序全乱了套,没有预审、终审、上诉、驳回等必要的手续,哪天看守人员打开监门,喊声“××,带上你的毛巾”,就算通知了××的死期已到,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毛巾的用场派在脖子上,以防游街示众的时候罪犯乱呼口号。次日有执刑任务的信号是监狱食堂半夜三更动刀动铲地造饭。一听到三更起炊,号子里就人人自危,钟叔河也不止一次在漆黑的夜里,听着食堂响成一片的刀铲之声,反省自己说过的每一句可能被揭发的话,掂量一下够不够判死刑。但事实上囚犯们的自我判断常常要出偏差。给钟叔河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名“武斗英雄”,武斗中误伤人命,总觉得非要抵命不可,听到食堂动静往往反应强烈,动辄摔碎一个碗,用瓷片刮他的络腮胡子,刮得满脸血口子,再和同牢的人一一握手。他每次嘱咐钟叔河:你要是活着出去,写书别忘了写上我。可笑的是他的脸刮了好多次,总没喊他带上毛巾。倒是有个抢劫犯觉得自己没犯死罪,常常调侃别人,有天早上拎开门口的尿桶说,昨夜食堂里切萝卜,快别挡了×老倌(强奸知青犯)上路。正好此时牢门大开,需要带上毛巾上路的正是那家伙自己。

钟叔河说到这些的时候就会发笑:那时候是地地道道的听天由命,跟玩一样。一个从这样的环境中走出去的文化人,书读得更多更好,事想得更多更深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年多看守所收审之后,钟叔河被送到劳改队去服刑。凭着有文化,他很快混到一个清闲的差事,抄抄写写,出出黑板报,也可以出去买买文具什么的,于是有了时间看些自己感兴趣的书。在劳改队里,使钟叔河十分难忘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犯,因书写反动标语被判刑十二年。钟叔河新来乍到,那孩子很为他被判十年而感到高兴,告诉他每年春节食堂里都有一样好东西吃,油条、包子或者别的,十年能吃到十样,是很走运的。孩子还对钟叔河说,他想求管教干部把他弟弟也弄进来吃饱饭,每年还可尝一样好东西,不知做不做得到。讲到这个孩子的故事,钟叔河仍然面带笑容,不过笑得有些不同。劳改队生活让钟叔河感触最深的就是人命薄如纸,一个孩子的青春,只与每年一尝的包子等价,而一个男人的生命就值一条短裤。有一回给犯人分发回收的旧军装,人人都领了长裤,唯有一人领到短裤,要求换一条不成,便在满屋子人说说笑笑的工夫,用裤带将自己悬挂在高低铺的杠子上。真是途穷志短。钟叔河说。

不管钟叔河自己是否也有穷途末路的感觉,反正他总算将十年刑服了九年。剩下的一年,让他领了一个“提前释放”的情,心下自是不太舒坦。为争取平反,他多次找法院、检察院,先是改判为“免予刑事处分”,意思是罪犯下了,被宽大处理而已,钟叔河更觉得冤。牢都快坐到头了,还称什么“免予刑事处分”?上告的结果,是将结论改为“虽然在‘文革’中说过错话,但不构成犯罪,予以释放”。钟叔河不依。接待他的人开导说,“哪个没说过错话呢?”钟反问说:“那你也说过?”那人说:“当然也说过。”钟说:“那你为什么不坐牢?”那人无言以对。结论第三次改为“经复查不属错案,撤销原判”。最后钟叔河一直告到中央组织部,才被“彻底平反”,按在街道工厂做工的月薪六十八元补发了九年工资。这段经历更让他领教了一个特殊历史时期里历史的荒谬,也更增加了他研读历史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