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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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青灯有味忆当年(4)

岳麓书社刊行周作人的著述,自然不是钟叔河个人的兴趣,而是中国现代文化出版事业的一件大事,不仅是为了周氏作品的流播与研究,而且也为关心中国近世文化的种种提供一些材料。诚如钟叔河自己所说:“我的工作是编辑出版旧籍遗文,使想看的人能够买得去看,想批评研究的人也才有材料好拿去做文章。”“周作人已矣,其人固不得原谅,其文却似乎可传,因为它们所包含的知识和见解是文化史上的客观存在,而在文章欣赏上亦自有其美学的价值。陈婆虽有麻子,所烧的豆腐固未尚不好吃也。”(《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序》)岳麓版的每种周著后都附有人名书名索引,以及校订记,校出讹误衍脱文字,这不是一种繁琐的书痴行为,而是表明钟叔河对周作人有深刻的理解,这种做法是有远见卓识的。

至于钟叔河自己的著作,寒斋仅有两种,给你介绍一下:

一种是《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五月初版,为《中华近代文化史丛书》之一,精装一册。书前有钱钟书、李侃序各一篇,钱序写得极为生动有趣:“在我们日常生活里,有时大开着门和窗;有时只开了或半开了窗,却关上门;有时门和窗都紧闭,只留下门窗缝和钥匙孔透些儿气。门窗洞开,难保屋子里的老弱不伤风着凉;门窗牢闭,又怕屋子里人多,会气闷窒息;门窗半开半掩,也许在效果上反而像男女‘搞对象’的半推半就。谈论历史过程,是否可以打这种庸俗粗浅的比方,我不知道。叔河同志的这一系列文章,中肯扎实,不仅能丰富我们的知识,而且很能引导我们提出问题。”李序认为:“这本书,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年的中国描绘世界的图卷,勾勒了当时‘走向世界’的中国人物的群像。这幅图卷和这些群像,反映了中国近代新旧思想、新旧文化相互斗争、相互交替的情景。”此书共二十三章,末附年表及钟叔河的《代跋:中国本身拥有力量》与后记。纵观全书,实际是《走向世界丛书》各本叙论的荟集,作者收集时对各篇都作了增补与修改。

另一种是《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初版,精装一册。书前有李一氓序。这一本内容比前书更为丰富,完全照录《走向世界丛书》精装合订本的叙论(精装合订本比单行本的叙录,文字增加近一倍半),包括总叙一篇、叙论二十四篇。书末缀录朱正的《代跋:述往者,思来者》及《作者后记》,前者引述了杨宪益的信:“您写的专文如果集成一册,翻译出来,我看是会受到欢迎的。”也引述了钱钟书、李普、李侃、萧乾等人的意见;后者引述了李一氓的两封信,有两点建议,一是“你写的那些导言尤有意义。可惜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都没有及此。是否再搞些宣传”。二是“每卷内各篇你的前言,集合起来,印成一册,尤便翻览,未审尊意如何?”。《走向世界》和这本书的出版,就是顺应诸家的建议。而这本《从东方到西方》在编排上很有特点,每篇之前有一篇简洁明白的版本提要,这是钟叔河编辑风格的体现。

关于钟叔河写的零星文章,所见不多,较能反映其风格特色的,是他的序跋,实际上他为《走向世界丛书》写的叙论也是序跋。钟叔河于这类文体确乎非常娴熟,写来得心应手,文字省净,含意深邃,行笔有度,气韵独具,在现代诸家中是不多见的。

(一九九八年九月《栎下居书话》初版。收入本书时,作者作了修订。)

钟叔河写的《书前书后》

一九九二年十月,海南出版社印了钟叔河先生的《书前书后》,这个书名,就让人喜欢,况且书里更有让人喜欢的文章,便不忍插架,放在枕边,睡前醒后读它几页,似乎是在“玩味”,但如今可供如此“玩味”,且又能如此悠悠久长者,也实在少得可怜。朋友见了,都非常羡慕,四出搜寻,终然渺茫不可得,因为初印仅三千五百册,真是太少了,也不知为什么不再重印。不印也好,就让那些爱书的朋友们去抱向隅之叹吧。

书前有黄裳先生一序,十分称赞作者的见识与文笔。所谓见识,是因为钟叔河作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出版家,曾卓具眼光地刊行了《走向世界丛书》《凤凰丛书》以及曾国藩、周作人等人的著作,受到钱钟书、李一氓等学者的高度评价;所谓文笔,是因为钟叔河不但辑人之文,自己也著书立说,有《走向世界》《从东方到西方》《中国本身拥有力量》《周作人丰子恺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等行世,他的文章如行云流水,意随笔到,且又通达物理人情,有几分辛辣,有几分诙谐。黄裳举例说:“作者又是善于文章的。《儿童杂事诗笺释》后记结尾处只摘录周作人日记记事数则,不加论断,而‘文化大革命’的气氛已跃然纸上。最后说,‘日记即止于本日,距重录此编仅九日,盖即其绝笔矣’。这是很沉痛的话,却闲闲落墨,别无渲染。如果寻根溯源,这种笔路风致,可以到东坡、山谷、放翁的题跋里去找。有如人的面目表情,有的只是一微笑,一颦蹙,而传达情愫的力量却远在横眉怒目之上。”钟叔河的文字是很可供欣赏吟味的,有的虽是短章小篇,然其中滋味往往咀嚼不尽。因此每当我读罢钟叔河的文章,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叹,时至今日,既有如此笔墨,又具如此文体,且能把握如此火候者,实在已是不多见了。

这本《书前书后》,顾名思义,都是和书有关,汇集了作者散见于书报杂志上的零星文字,或长或短,凡六十二题,约十二万字。除几种书的序跋外,还有不少读书记,都是耐读的文字。《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三十六种问世以后,似乎难再续出,钟叔河于此是颇有点感叹的,于是便有了《走向世界以后》,介绍了九种近人的海外游历记,如王之春的《使俄草》、袁祖志的《谈瀛录》、康有为的《补德国游记》、宋育仁的《泰西各国采风记》等,其实这仅是一小部分,他曾陆续收得两百余种,除已刊三十六种外都未印出,这是至为遗憾的事,真希望哪家出版社能续出《走向世界丛书》的以后各辑,其意义是非常深远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文化艺术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五月初版,集周作人的诗、丰子恺的图、钟叔河的笺释于一体,笺释不但采自周氏本人所述,并且旁及地方文献、野记杂书、故老言谈、友朋通信等,这是我所见近人著作笺释中最好的一种,本书选出笺释十则,以饷读者。至于《唐诗百家全集》,未曾见过,据钟叔河所写的《编者前言》说,这套丛书是一人一集,共计百集,且印成袖珍本,此书有《唐诗百家小叙二十则》,文字精短,介绍深入浅出,让初读唐诗者了解诗人和诗意,即使专家读来,也不会认为浅近,这是大不容易做到的。

再说,这本《书前书后》用纸讲究,版式别样,印得也很精致,读了几遍,竟没有发现什么误字,想来编辑和作者都是认真校过的。如今某些出版社于校对一节,实在乏力,作者如果不再校过,“鱼鲁亥豕”是必然的事。正由于这个缘故,这本书也就成为另外意义上的精品了。

钟叔河编的《知堂谈吃》

在读到《知堂谈吃》之前,读过百花文艺出版社刊印的《雅舍谈吃》,那是梁实秋的口味,或嗜好,或风味,津津乐道,读读谈吃的文章,有时是胜过亲口品尝的。这本《知堂谈吃》则是周作人的了,文章实在可看,除饼饵瓜果的佳味之外,另有一种愉悦,另有一种享受。至于文章,也不想再去说什么了,而钟叔河先生的编辑,却颇有几句话可说。

《知堂谈吃》,中国商业出版社一九九○年十二月初版,有副题“周作人散文和诗一百篇”,可见是个集萃的选本。编者将这一百篇分为四“分”,这“分”字的用法,见于鲁迅和周作人的集子,是分类的一种方式,即是“卷”或“辑”的意思,而意思上却平实得多,书卷气不是那样浓郁。编者于每一分后,都有一个说明,版本之外,也道及一些其他。第一分是“集内旧文”,收文十六篇,均已收入作者自编文集,自一九二五年的《雨天的书》至一九四五年的《立春以前》,从八本集子中选出,文章编次依最初发表时间先后为序,并不以所属文集排列。第二分“饭后随笔”,收文六十六篇,是作者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至一九五三年三月在上海《亦报》和《大报》上发表的短文,“饭后随笔”是作者自拟的书名,惜未曾出版,有手订目录存世,当时总共发表了六百馀篇,其中谈吃的文章约占十分之一。第三分“未刊稿与集外文”,收文十一篇,系作者写于一九五六至一九六四年间,大部分只在报刊上发表过,没有编入集子。其中《再谈南北的点心》原题《南北的点心》,《绍兴酒》原题《谈酒》,《关于糯米》原题《糯米食》,因为避免与一、二分中的文章重复,编者改了原来的题目。还有两篇译文,青木正儿的《中华腌菜谱》和《日本人谈中国茶肴》,编者认为“译文和自己写的文章收在一起,是知堂的惯例,今亦仍之”。第四分“诗”,收二十二首,约为五编。作者的诗,除《苦茶庵打油诗》中的四首曾收入《立春以前》外,都未曾结集刊行,编者均据手稿收入。此外,各篇文章最初发表于何时何处,题下都一一注明。这种编辑方法,非常严谨,读者的感觉也非常清晰。如今各类选集铺天盖地,或别集式的,或类编式的,五花八门,目不暇接,然而在编辑方法上,往往缺乏考虑。选家固然需要眼光,眼光之外,也实在需要讲究一点编辑的逻辑和艺术。

再说说钟叔河先生的眼光,书前有一篇《编者序言》,文字极妙,也极有见地,编书的动机,并非着意于美食或由美食而引发的闲适,他说:“对照一下我们自己,如果一年到头被包袱和帽子压得驼背弯腰,什么菜肴夹到口里都味同嚼蜡,岂不太窝囊,太对不起自己这一世了吗?还是打起精神,打开炉灶,做一顿好吃的再说罢!——由此可见,谈吃也好,听谈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谈吃亦即对待现实之生活时的那种气质和风度。”而对于知堂谈吃的文章,“盖愚意亦只在从杯匕之间窥见一点前辈文人的风度和气质,而糟鱼与茵陈酒的味道实在还在其次”。这虽是知堂谈吃文章的选本,却并非介绍美食的滋味或烹饪的技法,如果想学时下美食文章,或想学点入厨经验,读了是会失望的。

最后说说此书的装帧,封面用布纹铜版纸,彩印釉碟一只、竹筷一双,碟上有火红辣椒三枚,很是别致。这辣椒不是知堂老人的口味,却实在是湘人钟叔河先生的嗜好。环衬上方钤印“知堂”名章一方,朱红的;下用枯笔草写“谈吃”两字,墨黑的,看上去很舒朗。书前还附印了作者的小影和手迹,手迹是那首有名的五十自寿诗,如果从《儿童杂事诗》里选一首谈吃的印上,岂不更好。

(二〇〇二年五月《秋水夜读》初版。收入本书时,作者作了修订。)

由《书前书后》说书里书外

王武子

每逢辞旧迎新之际,我与湖南的钟叔河先生少不了互函致候。今年一开年,喜获叔河先生惠赠“小书”大著——《书前书后》。他在赠书附函中不无调侃地说:“小书一本,不足尘览,聊当新年的拜年物吧。”善哉、善哉,雅人风致也。

《书前书后》系海南出版社出版,小开本,纸质印刷均甚佳。书中所收数十篇短文,主要部分是叔河先生为自己所编定之书写的序跋文。他在该书的“自序”里谦逊诙谐地说:“收入本书的文字,差不多都在书前书后或者报纸刊物上登载过,有人曾称之为杂文或散文,我觉得其实难副。”若是“硬要贴标签的话,大约只能把它们叫编辑应用文吧”。我是喜爱读这些“应用文”的,而且我觉得还是把它们归入杂文一类较适宜,虽说它并不像通常的杂文那样“扎眼”。叔河先生的文章,乍读之下,总给人以不经意的随笔之感,可细细品味则不然,平淡之中饱含激情,文简意深,自有一种真性情真风骨在。黄裳先生在为该书所写序言里说:“作者又是善于文章的。《儿童杂事诗笺释》后记结尾处只摘录周作人日记记事数则,不加论断,而‘文化大革命’的气氛已跃然纸上。最后说,‘日记即止于本日,距重录此编仅九日,盖即其绝笔矣’。这是很沉痛的话,却闲闲落墨,别无渲染。如果寻根溯源,这种笔路风致,可以到东坡、山谷、放翁的题跋里去找。有如人的面目表情,有的只是一微笑,一颦蹙,而传达情愫的力量却远在横眉怒目之上。”黄裳先生是“识者”,读读《书前书后》里的文章,便可印证黄裳先生“闲闲落墨”的述评至为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