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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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青灯有味忆当年(2)

可惜这些前人的著作和活动,没有能够激发起后代中国人追求这个辉煌事业的勇气和胆量。同时,一些眼光短浅的封建统治者,也把出海出边视为妄行邪举,发布禁令,并设置种种障碍。以致徐霞客这样伟大的旅行家,也只能在云南境内艰难地转来转去。这种情形,在清代更甚。特别是鸦片战争后,那些“ 夷”“红毛”“罗刹”,已经以产业革命后资本主义列强的面貌出现在我国的周围,对我实行炮舰政策,而我却仍然自居为天朝上国,把他们视同匈奴、吐蕃、契丹、鲜卑……一样。所以到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只好被动挨打,落得个赔款割地的下场。闭关锁国之祸,至此而极。

清代后期,不得不打开大门,接触西方世界。一批政府派出的外交使节,如志刚、郭嵩焘、黎庶昌、曾纪泽、薛福成等;一批考察外国政治、法律的专使,如戴鸿慈、载泽等;一批政治流亡人士和旅行家,如王韬、康有为、梁启超,都先后到了西欧各国和美洲各国,也包括日本。他们在接触到轮船、火车、机械之外,还看见了巴力门(国会)、鲁哇(罗浮宫)、单纯(跳舞)……虽然这批人多数是洋务派——从办“夷务”到办“洋务”也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少数是改良主义者,但都多多少少意识到这个中国之所以积弱之故。西欧不仅有奇器淫巧,而且还别有立国之道。解放了的巴黎巴士底狱和放在纽约港前的自由神,不能不在他们的思想上引起震动。可是“上国天朝”的阴魂不散,承认西学为用的同时,还一定要配上一个以孔老二为招牌的中学为体。即西学为用也没有完全接受,以郭嵩焘之高明,还反对修铁路,以康有为之迂顽,自然就更反对法国式的革命了。

这些人都在东西洋游历、考察、从事外交活动之后,留下各种著作,记述翔实,态度认真,这在当时有极大的现实意义,现在看来,也具有极大的历史价值。因为,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是自十九世纪下半叶起,中国的社会变革不得不缓慢而痛苦地前进的记录。

钟叔河同志以远大的眼光,孜孜不倦,搜集一八四〇年到一九一一年的七十年间的这类著述约百种,编为《走向世界丛书》,现已出齐第一辑,计三十余种,十大巨册。这是近年出版界一巨大业绩。叔河同志在主编此丛书时,费力既勤且精:凡重要段落都在书页旁加注要点,每种书后又增附《人名索引》和《译名简释》,对原书人名、地名的异译都加注原文和今译。这都是麻烦费力的笨工夫,实堪佩服。特别是他在每种书前,还精心撰写了一篇对作者及其著作的详尽的评论,这确实是我近年来所见到的整理古文献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在这方面,推而广之,可称为整理古籍的模范。

不知对不对,我总觉得,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搞古籍整理的,对这套丛书,都注意得不够。因此我更希望叔河同志猛志勇进,不半途而废,把其他六十几种,分为第二第三辑,继续整理出来,继续印行,不胜企盼之至!

出版社集《走向世界丛书》各书前叔河同志所撰之叙论为一辑,裁篇别行,以便读者,征序于余,故乐为之略加论列如此。

时一九八六年元宵。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

中国人走向世界的深沉思索

左鹏军

《从东方到西方——走向世界丛书叙论集》是钟叔河先生为他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所作叙论的结集。第一辑已于一九八〇年至一九八六年间出版,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后转交岳麓书社印行,现已出齐第一辑共三十六种,十巨册。在每种书(或相关的几种书)之前,主编者都写下了长篇的叙论,向读者揭示书的意义与价值,做很有启发性的导读工作,这些文章又绝非泛泛之论,而是在进行深入细致的学术研究之后写成的,这就是这本书的由来。

《走向世界丛书》的意义与价值,已无需我再饶舌,钱钟书、李侃、李一氓诸先生均给予高度的评价,也对主编者为丛书所作叙论作了充分的肯定。我想说的只是,如果说《走向世界丛书》笫一辑的十巨册是在默默地然而是有力地表明编辑者的胆略与远见的话,那么,读了这本叙论集,我最明显的感觉是,看到了作者的深邃的识见与可贵的学术品格。

作者选择了一个独特的很有意义的角度,来研究中国近代的历史与文化,去追寻中国人走向世界的足迹。作者研究的对象是近代知识分子(外交官及其随员)在国外工作与生活的日记、游记之类,从这些以往不太被人们注意的资料中,可以认识记录者思想,对外国的印象观感,也可以成为研究有关国家的历史状况的重要资料,但是更重要的也许是,从这些记录中,可以看到那些首先走出封闭的国门的人们对世界的态度,可以从中窥见他们(乃至更多的人)的文化心态。辑入此书的二十五篇叙论,以《走向世界丛书总序》始,论及的主要人物有二十多位。钟叔河先生研究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这些人物本身,而应该说这些叙论,“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幅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年的中国人描绘世界的图卷,勾勒了当时‘走向世界’的中国人物的群像。这幅图卷和这些群像,反映了中国近代新旧思想、新旧文化相互斗争、相互交替的情景”(李侃语)。近年兴起的“文化热”当中,也出现了不少的关于中国近代历史文化的论著,但是,当我看到《走向世界丛书》和这本叙论集的时候,觉得钟叔河先生的确选择了一个极有开拓意义的新角度。而且作者的研究,经常采用以小见大,从一滴水窥大千的思维方式,经常采用比较研究的方法,由此亦可以见到作者的学术功力。

作者以严谨的治学精神从事他的学术研究。他的著作显示出可贵的求真求实的品格。《走向世界丛书》,还有《凤凰丛书》,《知堂书话》,《知堂序跋》等,表明钟叔河先生是一位难得的有胆识的编辑,而读了他的这本《从东方到西方》,还有《走向世界》等著作,则又使我感到钟先生还是一位可敬的学者。他的著作表现出他自己的学术个性,不守旧,不僵化,也不盲从,不趋新,而是处处表现出一种执着地追求真理,踏踏实实地为学的精神。这里仅举一例:本书的第十二篇《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对这位清廷第一位驻外公使的思想与影响进行了分析,而且由郭氏一人拓展到对洋务派、维新派某些观点的认识。第十八篇《刘锡鸿〈英轺私记〉》则展现了郭嵩焘的这位副手以顽固的封闭心态去接触开放的外部世界时的困境与窘态。在郭、刘二人的“用夷变夏”与“用夏变夷”,开放与封闭的矛盾冲突中,我们又看到,这种冲突决不仅仅是这两位出国公使之间的,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颇具典型意义,颇具象征意味。作者对这二人的比较研究于是获得了文化史的意义。在评价他们时,作者不因为郭嵩焘较具世界眼光就故意抬高他,在对他进行细致分析、科学评价的同时,也指出了他的局限与错误,甚至分析了他的悲剧性结局(又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现象)。对刘锡鸿的评价,也不因为他是一个“顽固派”就全盘否定,而是实实在在,从他的《英轺私记》中发现了有价值的内容,还描摹出他“羞羞答答,部分认错”的情态。

虽然中国人“走向世界”已经走了一百余年,但这个历程并没有结束,或许正是在新的意义上的刚刚起步,因此,这样一部书在今天即显示出它的价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本书也表现了作者钟叔河先生本人对中国的历史与现状的一些重要问题的深沉思考,对中华民族如何真正“走向世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强烈关注。他“始终对未来抱有信心”,他相信“中国本身拥有力量”。

《从东方到西方》除有李一氓先生所作序文之外,还有朱正先生的《代跋:述往事,思来者》,这两篇文章也是该提一笔的。如果说前者表明一位著名学者对《走向世界丛书》及这本叙论集的充分肯定、高度赞扬的话,那么,后者则向人们述说了关于钟叔河先生的许多情况,其中不乏引人掩卷沉思的文字。还有,本书的装帧印刷也极为考究,全布面精装,外加套封,封面深沉凝重,正如本书所研究的问题一样。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正如李一氓先生指出的:“我觉得,搞改革的,搞近代史的,搞古籍整理的,对这套丛书,都注意得很不够。”但愿这本叙论集的出版能够使这种状况有所改变。

(一九九〇年第六期《中国图书评论》)

《书前书后》序

黄裳

钟叔河先生以所著《书前书后》稿见示,命写小序,因得泛览一过。做序是不敢,只聊记我的读后感而已。

叔河先生数十年来一直从事编辑工作,从他经手编定的书和写下的序跋中,很可以看出一种特色。这里面有反映近代中国人西方观的《走向世界丛书》,有重印久已绝版的文史丛著的《凤凰丛书》,而数量最大、用力最多的则是重刊周作人的遗著,除了散文集的单行本外,还辑有《知堂书话》等六七种。周作人研究今天已经颇为热闹了,遗作选本的刊行也有了许多种,好像一切正常不成问题,但在五六年前却不是这样,在这里可以看出编者的胆识。努力提供旧籍遗文,供读者阅读,也使研究者有所凭借,正是功德无量的事。他说自己不想当研究家,但实际并不如此。搜辑遗文固然要花许多力气,但他为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作笺释,却更能看出其功力之劬。最难得的是他对周氏著作读得那么仔细,用考据家“本证”的方法,借了诗人自己的话来阐发诗意,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致。笺释者也为之自喜,说过“虽不敢妄拟前贤之覃精钻极,亦可谓已尽心尽力刻意搜寻”,其实笺释取材之广、取径之多,即前人亦有所不及。这本笺释实在可以看作研究工作的一种新的尝试,也不愧为范本。其出发点正如笺释者所说,“生为中国人,于吾土吾民之过去现在及未来,实未能忘,亦不敢忘”。这几句话,看作作者在出版园地中辛勤劳动的解说,也是极恰当的。

作者又是善于文章的。《儿童杂事诗笺释》后记结尾处只摘录周作人日记记事数则,不加论断,而“文化大革命”的气氛已跃然纸上。最后说,“日记即止于本日,距重录此编仅九日,盖即其绝笔矣”。这是很沉痛的话,却闲闲落墨,别无渲染。如果寻根溯源,这种笔路风致,可以到东坡、山谷、放翁的题跋里去找。有如人的面目表情,有的只是一微笑,一颦蹙,而传达情愫的力量却远在横眉怒目之上。我是爱读读书笔记的,于吸取知识之外,更看重文字风格的欣赏咏味。可惜这样的作品难于遇到,不是板起面孔说教,就是冗长枯燥,令人有填鸭之感,其能通达物理人情并有辛辣或诙谐情味的百不得一。作者的一系列读书笔记则读来有入口即化而又富于营养之妙,正是我所爱读的文章,虽是随笔短篇,却并非一挥而就。如《读豫陕川行小纪》,就是查阅了历史资料后才下笔的。过去人们在书房里做《汉武帝论》的大约很不少,却不可能找到一篇这样的文字。

《走向世界以后》的一系列短文是《走向世界丛书》编成以后之作。作者陆续收集此类作品有两百多种,可谓大观。这样说来,他又是个藏书家。他的这一套专题书藏确也显示了独特的识解。多年来我也跑跑书坊,也常常遇到这类书,但不能认识其文献价值,都轻轻放过,箧中不存一册,想想又不能不使我感到惭愧了。

一九九二,三,廿一,黄裳记。

(一九九二年十月《书前书后》初版)

《书前书后》书外

朱健

一九九三年元旦之日,人的心态似已入鸡年。鸡者,吉也。托老祖宗的福,果然当日就收到了两本好书。一本梅志先生寄赠《胡风诗全编》。一本就是钟叔河先生辗转所赐新著《书前书后》。钟先生还在扉页上写了如下数言:“前承青及拙笺知堂儿童诗,愧无以应命,深以为歉。今特检奉新出小书一册,即请不吝指教。”书外款曲,斯文情重,略为之记。

说来惭愧,我已记不起和叔河有过什么交往。五十年代初或曾有幸偶瞻其青春风采?因为和钟夫人朱纯女士及叔河令姊钟城北大姐都算是熟人,也许由此而有道路之缘、点头之交吧。印象,却早已泯之逝川,无从勾画。真正存留下的印记是他们三位都卷进一场风暴走上了“五七道路”。夫妻、姊弟同罹网罟者终不甚多;道路流言,便成“佳话”。二十余年大好岁月弹指一挥,钟叔河之名最初以《走向世界丛书》而为读书界所重。接着是堪称出版界一绝的《凤凰丛书》。以及累累而至的知堂著作、曾国藩著作。编辑勘印这些书,足见其学力之厚,腹笥之丰,功力之勤;最难得者是对现实及历史走向观察之敏锐。韬略胆识,高远宏博,对历史人物、文化遗产的评骘,似乎俱在这看来默默无言的编辑工作之中。编辑出版,合为时而发,而贵在超前。上述诸书,初刊多为冷门,转瞬即成热点,便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