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众说钟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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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现代读书人的胸襟与眼界(9)

七十二首诗全文曾于一九五〇年二月下旬起在上海《亦报》逐日连载,同时刊登丰子恺所作插图,此书依旧左图右诗,原缺三幅即乙编二、五、七并经笺释者转请毕克官补齐。题画多数即采周氏诗句,但也有例外,如丙之十三题云:“蠛蠓到处飞,攒进眼泡皮。”丙之二一题云:“笃笃笃,王家婆婆卖藕粥。”末一幅题云:“肚皮像酒甏,吃颗宝塔糖。”前两首是儿歌,后一幅乃用当时的卖药广告语,别有意趣,使画幅能独立欣赏。笺释者就乙之二十那幅画发表意见,说是“最有意思的,因其主意即画儿嬉,不是古诗今画,也不是摹写故事”。此图题曰“抛堶”,采周氏摘引陈授衣诗中用辞。“堶”字罕见,周诗尾注亦未解释,作画者于题下署名之旁添注小字说:“又名削水片”,片言解纷,且仍是越中儿语。丙之六的《幻想山居图》不画周诗中的“赤豹与文狸”,至少可说与抛堶同样的有意思。山前一虎一狮一熊,虎狮背上各跨两童,熊背骑一人,另一个孩子牵着系在熊脖子上的绳索前行,空中有大鸟负女孩迎面飞来。孩子们晚间看了此画,殆如周氏所言,真将“忘寝”。也有不十分令人满意的,如丙之十九所题:“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原诗本无这种感慨,也与儿童心情不称。又如丙之十六,诗句说的是“春宵”,画中则作西风落叶;丙之二二,诗中尾注云“小儿所食圆糖名为夜糖,不知何义”,画中乃作星夜提灯卖糖人;甲之八画“上坟船”,无篷,一人摇橹,四人挤满一舱,与笺释中杂引周氏散文描叙的情形全殊。周氏自谓“这一卷所谓诗,实在乃只是一篇关于儿童的论文的变相”,“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从事于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还说:“吟诗即说话……大有打油气。平生怀惧思,百一此中寄”,故不觉对插图吹毛求疵多所求备耳。

《笺释后记》中说,“这些诗所咏者不外岁时、名物、儿童游戏,一句话叫作民间风俗,又都是清末戊戌前后即距今百年以前的”,“笺释专门注意这个方面,首先从周氏本人一生‘用散文写下来’的数百万言著作中找材料,并旁及其他,地方文献、野记杂书、故老言谈、友朋通信,都在采辑之列”。用力之勤,可以想见。上面提到“卖夜糖”一诗,笺释引周氏文中所说北京的“货郎”推车而非挑担,使用的“响器”是一面小铜锣:“这有很漂亮的名称,叫作‘惊闺’,还叫作‘唤娇娘’,不过这是一是二,有点不大清楚。”至此乃据清人《韵鹤轩杂著》拈出两语:“磨镜者所持铁片曰‘惊闺’……卖闺房杂货者所摇曰‘唤娇娘’。”举此一例,不足为窥豹尝鼎之助,盖笺释每则皆自成格局的篇章,并非饾饤“注虫鱼”,甚富可读性。裁剪尤为出色,每篇排足两面,有似《负暄琐话》所说苦雨斋的八行书,“总是最后一行署名,恰好写满,结束”,全书版面圆融和洽。

周氏尝称《庄子》里述尧的话:“嘉孺子而哀妇人。”其生平著作,涉及妇女和儿童的至为繁富。关于这两个方面,现在各有一本好书,即舒芜编录的《女性的发现》和钟叔河笺释的《儿童杂事诗》,此皆能读人所常见书而别有会心者也。

(一九九二年第二期《读书》)

评《儿童杂事诗图笺释》

舒芜

《儿童杂事诗图笺释》,顾名思义,就是三个部分:诗、图、笺释。先是有了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然后有丰子恺配的画,然后又有钟叔河的笺释。诗和画,一九五〇年上海《亦报》发表过,逐日连载,分散不易保存;这回文化艺术出版社辑印成书,又加上有意义有意思的笺释,至可感谢。况且书品极佳,道林纸双色套印,诗是影印周作人最后写定的手迹(原大),画则据《亦报》所载复制,正如有人评论道:“乍见之下,不觉‘惊绝’——周作人诗,丰子恺画,已是珠联璧合,配以别致的开本,精致的装帧,兼以精心的编排并详而博的笺释,也可谓‘四美具,二难并’了吧,至少是近年出版物中不多见的精品之一。”(《读书》杂志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号《读书服务日之页·新书录》)

周作人毕生关注妇女和儿童的命运,他说过:“正如人见了小孩的说话和行动,常不禁现出笑容来一样,他们如在诗文图画里出现时,也自有其一种和蔼的气氛,这就是所谓慈祥戏谑可亲了。”(周作人:《知堂集外文(一九四九年以后)·杜少陵与儿女》)他又说过:“大抵疼爱小儿本是人情之常,如佛教所说正是痴之一种,称之曰烦恼甚有意思。但如扩充开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更客观的加以图写歌咏,则此痴亦不负人,殆可称为伟大的烦恼矣。”(周作人:《立春以前·关于教子法》)这可以看作是他写《儿童杂事诗》的心理的说明,也可以看出,如有好画来配诗,也是他所希望的。《儿童杂事诗》作于一九四七年夏和一九四八年春,一九五〇年已在上海《亦报》发表过,一九六六年八月他又重新抄录写定,此次文化艺术出版社即据这个写定本影印。一九六六年八月,那是什么日子?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恐怖的“红八月”,周作人八月十四日抄完了《儿童杂事诗》,仅仅九天之后,便遭到抄家毒打,一生几十年的日记至此绝笔。他是不是想以这一组儿童诗中的“和蔼的气氛”,来抵挡当时弥天盖地的肃杀之气呢?这说不好。但是,事实上是,这一组诗成了他一生数百万言著述中最后郑重写定的作品,八十二岁的衰龄还是这么不能祛除“儿烦恼”,我们今天能看到这么精美的书印出来,也替他欣然了。

周作人总是说自己不懂诗,不会作诗,其实他是中国新诗运动初期的第一流诗人,他的旧体诗有《知堂杂诗抄》一集(其中也包括《儿童杂事诗》),诗风正如他的散文,冲淡冷隽,外枯中腴,微苦回甘,儿童诗更多谐婉慈祥之气。他自己说过甘苦之言道:“作诗很苦,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永言嗟叹,以至手舞足蹈,有如擦火柴,必须发热到某种程度,才会发出火焰来,可是这一来火柴也就烧光了。……儿童诗近于打油,可是打油并不一定容易,而且同样要有兴趣才行,不然也作不出来。没有诗情诗兴而硬要写,这情形似乎有点像吃春药。”(周作人:《知堂杂诗抄·儿童杂事诗·附录代跋〈儿童诗与补遗〉》)所谓近于打油,是对于旧体诗的正统风貌的有意识的突破,并不当真是游戏文章。《儿童杂事诗》分甲乙丙三编,甲编儿童生活诗,乙编儿童故事诗,丙编儿童生活诗补,每编各二十四首,共七十二首,差不多首首我都喜欢,举不胜举,姑从三编中各举一首来看看。如甲之二三《中元》云:

中元鬼节款精灵,莲叶莲华幻作灯。

明日虽扔今日点,满街望去碧澄澄。

诗末自注云:

北京儿歌云,莲花灯,今儿点,明儿扔。

今夜满街望去碧澄澄的莲花灯,明知是明儿就要扔掉的,冷色调的光里面,更添了几分无常之感。又如乙之六《杜子美》云:

杜陵野老有情痴,凄绝羌村一代诗。偶遂生还还复去,膝前何以慰娇儿。

说是儿童故事,其实是老父慰娇儿的故事。又如丙之二《老鼠做亲》云:

老鼠今朝也做亲,灯笼火把闹盈门。

新娘照例红衣裤,翘起胡须十许根。

这是十足的童心童眼,非儿童不能领略这种花纸的趣味。

诗的下面,多有自注,许多自注本身就有文学价值。如甲之八《映山红》的自注云:

牛郎花色黄,即羊踯躅,云羊食之中毒,或曰其根可以药鱼。草紫即紫云英,农夫多植以肥田,其嫩苗可瀹食。杜鹃花最多,遍山皆是,俗名映山红,小儿掇花瓣咀嚼之,有酸味可口。

杂写野花草,色香味俱到,不是植物学者的冷静的报告,也不是文人雅士的流连玩赏,而是饱含田夫野老的亲切和童心的滋润,这本来是周作人散文的一种擅长。又如甲之十七《蚊烟》的自注云:

水乡多蚊,白昼点长条之蚊虫药,黄昏则于铜火炉中燃茅草豆荚或路路通,发烟以祛之。小儿喜司其事,以长绳系于炉之提梁,挈之巡行各室。

蚊烟微物,而关系水乡多蚊之地的民俗和儿童生活,写来琐屑有致,委曲而仍简洁,这也是周作人的散文的一种擅长。又如丙之二三《石花》的自注云:

石花熟捶,拣去贝壳沙石,洗净煮汁,用井水镇使冻结,加糖醋食之,为夏日消暑佳品。唯不易消化,多致胃病,后乃以洋菜代之,更为纯良,而无复有海草香气,遂觉索然寡味矣。

说的不过是一种民间小食品,而把它的原料、制法、滋味、沿革变化和今昔优劣说得这么委曲详尽,文字复简劲有韵致,这种本领,也是周作人而外没有谁能及的。

本书影印所据的周作人一九六六年最后写定之本,与以前的文本相较,诗的正文没有什么改动,自注的文字却多有增易,据我看来绝大多数都比以前的更好。例如,甲之五《风筝》的自注云:

鲇鱼胡蝶皆风筝名,俗称曰鹞,因风筝作鹞子形者多也。小儿则重叠其词呼之曰老鹰鹞。

末一句小儿重叠其词云云是原来没有的,加了这一句,更见小儿的语言情致,也更见自注者的热爱小儿熟悉小儿的心情。又如甲之十二《立夏》的自注云:

立夏日秤人以防疰夏,大概原来于立秋日重秤一回,以资比较,但民间忘其意义矣。

原来只有“立夏日秤人以防疰夏”一句,后来增加了对其原意和演变的推测,使读者更增加民俗学的知识趣味。

但是,一九六六年写定时,自注文字也偶有误脱。例如,乙之七《儿烦恼》的自注引杜甫《百忧集行》:“痴儿未知父子礼”,“父子”误写为“儿子”,先前的文本却不误;又引杜甫《狂夫》:“恒饥稚子色凄凉”,“恒饥”误写为“恒饿”,先前的文本却不误。又如,乙编附记,首称“大暑节后”开始写这一组诗,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大暑节,而先前的文本明明写着“丁亥大暑节后”,即是一九四七年;又这篇附记之末,一九六六年抄录的是署为“七月二十一日”,这也是错的,因为那一年的大暑节是七月二十四日,不可能大暑节后开始作诗,作了二十四首之后来写附记,倒是七月二十一日,查先前的文本是“七月三十一日”,那才是对的。一九六六年的“红八月”的恐怖气氛中,作者还能闭门重录《儿童杂事诗》,已经大大不易。那么,抄录文字偶有误脱,泄漏出心情的不平静、不集中,作为文物来看,倒是时代的曲折的反映,细想还是很有意思的。

至于丰子恺的配画,原来未必是周作人直接去找来的,他们二人平生似无甚交往,可能是一九五○年上海《亦报》连载周诗时,编辑部去组织来的,周作人对丰画也从未提及,不知意见如何,反正从我们读者来看,觉得配合得很好:丰子恺是中国漫画的鼻祖,以漫画配打油诗,品格正好相当,此其一。丰氏善画儿童少女,今为《儿童杂事诗》配画,诗中的和蔼的气氛同样见于画中,此其二。丰氏又擅长古诗今画,《儿童杂事诗》乙编皆取材于古诗古书,丰氏将其中好些画作民国服装,发挥了他的擅长,此其三。总之,前引评论者所说的周诗丰画珠联璧合的话,不能不认为恰当。

周诗七十二首,丰画五十九幅,有三首诗当初《亦报》上连载时就缺画。这五十九幅画中,有三十三幅画的是清代服装,即周作人所回忆的他儿童时代(也是丰子恺的儿童时代)的服装,像我这样没赶上眼见清代服装的人,看了就颇饶历史趣味。其次,有二十六幅是“古诗今画”,即将明代以前的古人和清代人都画成民国服装。(其中有一幅是洋事中画,即将欧洲故事中的小女孩画成中国小女孩。)又次,有六幅是明代以前的古装。又次,有三幅是动物画(包括以动物为主的画)。末了,还有一幅画的是欧洲小孩。这些古今中外的变化,并不单纯决定于诗中人物的时代国籍,显然还可以看出画家在探索着各种各样的表现方式,特别是古诗今画足以见古今人情之同,正是很有意义的。

画配诗配得好的,首先当然是原诗就富于视觉性,是适于用画来表现的。我特别喜欢甲之十四《蒲剑艾旗》诗云:

蒲剑艾旗忙半日,分来香袋与香球。

雄黄额上书王字,喜听人称老虎头。

画中只画“老虎头”一事,三个小孩站在一排,一个大人在给他们额头上画“王”字,俱清代服装,哥哥姐姐额上已经画了,都得意地笑得合不拢嘴,小弟弟正昂着额头接受大人用手指来画,小脸上充满了等待和自豪的表情。又甲之十九《夏日急雨》诗云:

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

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

诗末自注云:

夏日暴雨将至,风起云涌,天黑如墨,俗语辄曰夜叉扛海来。胡寿颐洗斋病学草中有此诗题,唯扛写作降,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