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
9040800000105

第105章 会唱歌的墙(1)

◎文/莫言

不说话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赏心悦目、心领神会。

高密东北乡东南边隅上那个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里几十户人家,几十栋土墙草顶的房屋稀疏地摆布在蛟河的怀抱里。村庄虽小,村子中央却有一条宽阔的黄沙大道,道路两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槐、柳、柏、楸,还有几棵每到金秋就满树金叶、无人能叫出名字的树。路边的树有的是参天古木,有的却细如麻秆,宛若刚栽下的树苗。但据我所知,几十年间谁也没在这黄沙大道两侧栽过树。

沿着奇树镶边的黄沙大道东行三里路,便出了村。向东南方向似乎是无限地延伸着的原野扑面而来。景观的突变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黄沙的大道已留在身后,脚下的道路变成了黑色的土路,狭窄,弯曲,爬向东南,望不到尽头。人至此总是禁不住回头。回头时你看到村中央的完全中国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着的乌鸦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在夕阳的余晖里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烟里。也许你回头时正巧是钟声苍凉,从钟楼上溢出,感动着你的心。黄沙大道上树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许能看到落叶的奇观:没有一丝风,无数金黄的叶片纷纷落地,叶片相撞,索索有声,在街上穿行的鸡犬,仓皇逃窜,仿佛怕被打破头颅。

如果是夏天站在这里,无法不沿着黑土的弯路向东南行走。黑土在夏天总是黏滞的,你脱了鞋子赤脚向前,感觉会很美妙,踩着颤颤悠悠的路面,脚下的纹路会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担心会陷下去。如果挖一块这样的黑泥,用力一攥,你便明白,这泥土是何等的珍贵。我每次捏这泥土,就如同捏着商店里以很高的价格出售的那种供儿童们捏制小鸡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调和揉了九十九遍的面团。祖先们早就利用这黑泥,用木榔头敲打它几十遍,用它烧制陶器,用它烧制砖瓦,都在出窑时呈现釉一样的光亮,敲之如磬,清脆悦耳。

继续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里绿草如毡,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小花朵,如同这毡上的美丽图案。空中鸟声宛转,天蓝得令人头晕目眩。文背红胸的那种貌似鹌鹑的鸟儿在路上蹒跚行走,有时身后还跟随着几只刚出壳的雏鸟。还不时有草黄色的野兔一耸一耸地从你的面前颠过去,追它几步,是一种游戏,但要想追上它却是妄想。门老头子养的那条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荒野上,最好是白雪漫漫遮住荒野,野兔无法疾跑的时候。

前面有一个池塘,所谓池塘,实际上就是原野上的洼地,至于如何成了洼地,洼地里的泥土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大概也没有人想知道。草甸子里有无数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时,池塘里积蓄着发黄的水。这些池塘无论大小,都以极圆的形状存在着,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结果就是浮想联翩。前年夏天,我带一位朋友来看这些池塘。刚下过一场急雨,草叶上的水珠把我们的裤子都濡湿了。池水有些混浊,水底下一串串的气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里漾出一股腥甜的气味。有的池塘里生长着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里生长着睡莲,油亮的叶片紧贴着水面,中间高挑起一枝两枝的花苞或是花朵,带着十分人工的痕迹,但我知道它们绝对是自生自灭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胧的月夜里,站在这样的池塘边,望着那些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静,月光如水,虫声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蝉声渗透到岩石中。”声音是一种力呢还是一种物质?它既然能“渗透”到磁盘上,也必定能“渗透”到岩石里。原野里的声音渗透到我的脑海里,时时地想起来,响起来。

我站在池塘边倾听着唧唧虫鸣,美人的头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美人的身上散发着蜂蜜的气味。突然,一阵湿漉漉的蛙鸣从不远处的一个池塘传来,月亮的光彩纷纷扬扬,青蛙的气味凉森森地粘在我们的皮肤上。仿佛高密东北乡的全体青蛙都集中在这个约有半亩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点点水面,只能看到层层叠叠地在月亮中蠕动呜叫的青蛙和青蛙们腮边那些白色的气囊。月亮和青蛙们混在一起,声音原本就是一体——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门集会,青蛙在池塘里开会。

还是回到路上来吧,那条黄沙的大道早就被我们留在了身后,这条黑色的胶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权,一条条小径像无数条大蛇盲目爬动时留下的痕迹,复杂地卧在原野上。你没有必要去选择,因为每一条小径都与其他的小径相连,因为每一条小路都通向奇异的风景。池塘是风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鸟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莲的池塘。芦苇的池塘。水荇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没有传说的池塘和有传说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