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易安而后见斯人:沈祖棻的文学生涯
8938800000025

第25章 后记 海归幸事

其实我既是“海龟”,又是“土鳖”。本来以为叶落归根,逍遥岁月,却被家人、友人关怀鼓励,改写此书。

八十年代,做过十八年右派的程千帆恩师,从南京回到武汉,在武昌沙湖之滨,勉励我写《沈祖棻评传》,给了我许多珍贵的手稿、资料。我勉力写成,经程师逐页手批校正。但当时的一位老友看后对我说:“这书,你出不了!”——他也曾是资深右派,我们只有相对无言。

以后我去国离家十年,连中国字都少见,书稿也近遗忘。海归几年,女儿却将书稿带归,促使修整。2004年春节中,我勉力改写。我的友人多是七八十岁高龄,睡眠失常,眼力不济,但却为我审阅至深夜三点钟,作一些认真的提示修改。初稿印成寄往外地同门师弟。有的在寄稿后的三十多小时后,就从北京来电话谈心,并立即去买《沈祖棻全集》钻研;有的则三天连读,用工整优美的毛笔直行楷书,写千余字长信,录书中原文,赞我为沈师知音:“弘扬沈师的人格光辉和词的艺术光彩,姊所写的有分量,突出了沈师人生道路实质,对世之读沈词和沈之其他着作者,有导读作用。”他说在书上划了一些红铅笔惊叹号,夸我“每一章都有精彩动人处……既透辟,又灵活,有时结合时势,疏解几句,话带幽默感,令人深思”。他还抄录了一段原文,说:“我读这几句后,既咬牙,又摇头叹气。我赞赏大姐的笔锋犀利,带有幽默感……”作为行家,他还将打印之误,校对了四十多处,并自愿“如正式出版,我愿当校对”。

我真有疑虑:我一生平庸无成,而他们则是着名的符号学研究专家(湖北大学教授李先焜),道家研究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钟肇鹏),《文心雕龙》研究专家(安徽师范大学教授祖保泉)。只是因为师友之情的激动,还是对于中华文化传承,中国文人命运的认同?我恨不能假我十年,努力达到他们期许我的目标。

这又令我想起一些师友点滴。回顾流逝的岁月,其实也不都是伤感的事,有的还很有趣。读大学时,我们对当时的年轻老师也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有“司马相如”找到“茂陵女”,有“秦淮河才子”会见“柳如是”。但我们都热爱沈师和程师这一对“李清照和赵明诚”。沈师逝后,七十年代末,程师还住在东湖之滨的司机小屋里。

一次我在北京参与了几个透露文坛右派摘帽信息的场合,回来我找到程师处偷送消息。——那时,他月收入几十元,居委会连防暑降温的几元补贴都不给他。谈话中他忽然说:“迟摘帽也好,不然我还会为他们所用呢。”这种时候,他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反而可显示出铮铮傲骨的样子呀!我感到这真是个智者!人总说他对别人尖刻,其实他对自己更尖刻。

程师在八十年代回武汉讲学时,他不愿回武大住,而要住在我任教的湖北大学的外宾招待所。以后他回南京后,还年年来信,想回此处小住过冬。

1984年,已任职南京大学的程千帆教授,回归到他曾为“右派元帅”的武汉。这是他与当年他和沈祖棻抗战时期在四川的学生、湖北大学中文系教授、本书作者章子仲那时,彩电还是珍奇的东西,校领导想用彩电换掉他房中的黑白电视机,他拒绝说:“我喜欢黑白。”以示淡泊。我不识轻重地说:“世界就是彩色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反驳,只泰然接受。这使我感到,他更与世界融合了。还有,当时放映电视剧《红楼梦》。他的学者习性,使他一边看一边挑毛病,这不合!那不是!我又胆大地说:“千莎士比亚!只要有创意就好!”咦,这个严师!又没训斥!

他怎么这么随和了?他那时还一边逐行手批学生论文,一边闲时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我更奇怪,这个傲视一切的人怎么还看连我都不看的书。(我们这一代一贯看不上鸳鸯蝴蝶派和武侠小说)我问他写得怎么样,他说:“文字好,历史观也好!”我赶紧看完了大陆第一次出版的金庸全部着作,惊叹这中国的大仲马!

如今,我的师弟们给我寄来很多关于程师的纪念资料。那主要是在南京大学二十年的师道,与我心目中的程师并不全同。他更像孔夫子了!

这次再读沈程着作,看到他们说及的我熟知的师友,仿佛回到了我青春年少时代。其中最怀念的人是宋元谊。

我在川大望江楼女生宿舍和宋同住一室的上下层木床三年之久。

起初,我真烦她,每天清晨天没亮,她就下床到床边案头颂读唐诗宋词,扰我清梦。我们作文,稿子划得稀烂,她则字字斟酌,用手工挖补校正。我听不懂什么《诗经》《论语》课,回宿舍干脆逼她一句句讲读。后来,她看到我爱和聪慧秀美的川妹子同学一起,就讽我“贪才好色”!同学见我们唇枪舌剑,也讽我们俩是《世说新语》上下册。——这些,怎么能和在“文革”中,以三尺白绫上吊自杀的她连在一起!

如今,他们都在哪里?人是多么脆弱!只有以天堂神仙来补偿自己的失落!宋元谊!你是在跟随沈师、程师去与李清照、晏小山诗词唱和吗?你是在跟号称“宝琴”的沈师,参与金陵十二钗的行令联句吗?在那里,不会谈钱、谈官、谈得、谈失、谈打、谈杀,而只是充满了灵动的美、语言的珠玑、清纯的情、深邃的思……沈约(441-513,南朝梁着名诗人)《夜夜曲》道:“北斗阑干去,夜夜心独伤。月辉横射枕,灯光半隐床。”但是,斗之所击,不可与敌!永恒的指向是——中华文化!

也有人笑道:只有你们这些老人,这样珍惜往事,相互慰藉。我就投石问路,将书稿给一位青春小将(我们晨练时的太极剑友)看。他在那么多的竞争与压力中,也挤时间热心地看了,并且还说:“国民性负面的挖掘,决不能手软!……给我们系每人一本!我们决不能再搞文化大革命了!”

这就是我的海归幸事!故土怀人,又得同声相应!让我们一起向往更好的明天!

章子仲

2004年(时年八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