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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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回望插队岁月(18)

站在塬上,四下望去,花和绿叶汇集成的海洋静静地沉醉在淡淡的清香里。紫的苜蓿、黄的油菜、粉的荞麦、浅绿的玉米、深绿的豆子。阳光下的各种颜色,褪去了朦胧和虚幻,浓浓的,重重的,真实且界线分明地相互勾勒彼此镶嵌着。“谁说塬上是苍凉贫瘠的,它是这样美丽,这样神奇啊!”面对我十分小资的赞叹,雪笑了:“哪里呀!只有在八月塬上才是最美的,你换个时间来,就不是这样了。”

塬上极少有树,零星的几棵还都是独自站立,老远地相互凝望着,于寞落孤寂中注视着各色庄稼的春种秋收,重复着自己的枯荣交替。近处有两棵结满果实的枣树却截然不同,枝杈穿插牵挽,叶片相互抚摸,风过时的呢喃细语我似乎可以听到。雪说:“这两棵枣树看似紧紧挨着,实际上它们相隔着一条沟壑,沟壑中是一条下山的小路,沟壑虽然不宽却决不含糊地将两棵枣树的根分开,使得它们只能牵枝但不能连根。”我跑过去看,真的是那样!我轻轻地拍着枣树的躯干感叹道:“天工造物也会留下遗憾,缺憾中的浪漫与幸福实属不易,好好珍惜哟!”我的小资和雪的微笑在八月的塬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看起来广袤绵延的黄土高原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塬拼接而成的,无数纵横交错的沟壑连接起山下的一道道川和山上的一片片塬,许许多多的村庄犹如断了线的珠串散落在川里和塬上。村庄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走沟穿壑,辛苦劳作,生生不息,时经千百年之久,幻化成黄土地上独有的旷远和厚重,在这旷远厚重的土地上的某一段时空里,也曾融入了千千万万北京学生娃的青春和汗水,也收纳了我和雪的脚步和呼吸。

我和雪坐在田埂上看黄狗在塬上奔跑,它在追赶各色花朵上飞飞停停的蜜蜂和偶尔落在田埂上寻觅食物的鸟雀。枣树上早熟的果子落地发出极轻微的响声,黄狗会停住脚步警觉地张望,四蹄和肚子都淹没在花海里,只能看见它高昂的头和平直的脊背。一阵奔跑没有收获,黄狗会喘着粗气悻悻地回到我和雪的身边,卧在田埂上休息,等气喘匀了,它会抬着头静静地长时间地看着我们,那眸子像小孩子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

我和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前些日子我们几个同学去深山里打柴,遇到山洪险些丧命,早晨天没亮出发,深夜才回来。”

“有一天收工回来,走到半路发现一个同学不见了,回去找,谁知她竟然靠在一个桥洞的墙壁上站着睡着了。”

“那一定是白天上工,晚上学习开会太累太困了。”

“你学会烧火了吗?我可是被烟狠熏了几次才琢磨出了窍门,柴不能太实,要挑松了火才能着起来。”

“这就是俗话说的人要实,火要空,这道理谁不懂呀!”

“没有油也可以素炒萝卜丝,菜名叫作葱花爆炒素萝卜,这是我们知青点的独创呢。”

“雨后田野里能找到地耳,用它做馅包成包子,没油没肉也很美味。”

“前几天下暴雨,云岩河的上游洪水暴发,洪峰像一堵高墙飞奔而来,洪峰过后河里可以捞到很多死鱼,我们知青点晚饭吃盐水煮鱼,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非常惊奇,奔走相告——学生娃吃鱼啦!然后聚集在窑背上看我们吃鱼。”

“是呀,当地人是根本不吃鱼的。”

“我现在到村子里的泉水井挑两桶水,上坡下坡走过半个村子,一点也不费劲。”

“我们塬上吃水用水都很困难,要赶着毛驴下几里山路,到山沟里的小溪里驮水。你下次来我带你去驮水,顺便洗衣服,洗完衣服平铺在草地上一会儿就干啦,等着衣服干的时间可以躺在草地上睡觉或者唱歌。”

“村里那个叫列子的姑娘出嫁了,站在半山腰的坡地上看她穿着红袄骑着毛驴远去的背影,真的有些心酸也有些不舍。”

“村子里的女孩子没有机会上学,正值青春年华,本可以和我们一样做很多事,却要早早嫁人过农家的小日子了,实在可惜,谁能改变她们的命运呢,或许在这方面知青们能起一些作用?”

“在村里交了一个好朋友,叫拴女,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漂亮的新娘,还是军嫂呢。她的新郎在部队上,我常常过去陪她,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很温暖,两人都少了一些孤单,小姐妹之间还可以说一些悄悄话。”

“我们村里的妇女主任叫雪花,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和她在一起就像身边有个姐姐,踏实又轻松。下雨不出工的日子我会去她那里跟她学纺线,烦了就和她的孩子在大炕上滚着玩,也教她的孩子认字,困了就睡在她那里。”

“村里添了小孩子的人家会请知青去给孩子剃满月头,给孩子起名字,对于村民来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呢!”

“我做了生产队的记工员,队里给我刻了一枚名章。”

“人生第一枚名章,太有纪念意义了,好好留着啊!”

“老乡们对知青的亲近和信任会让我们少一些漂泊的感觉,多一些归属感吧。”

“我们知青户别看人不多,工种可全着呢,有人种地,有人当赤脚医生,有人在给学校代课当老师,有人在打铁当铁匠,这些天我在往上游修水库的工地拉沙子,有些累但能顶得住,身体强壮了不少。”

“这就是理想和实际相结合喽!不管做什么对将来都有好处吧!”

“我来这里插队了,妹妹就可以不下乡分到工厂当工人了。”

“爸妈来信说他们带着弟弟去干校了,北京没家了。”

“爸妈来信问春节在哪儿过,可以回家吗?”

……

聊着聊着雾水就蒙住了双眼。年轻的情怀,纯真的时代,年轻得不知愁滋味的年龄,泪与痛必定不会长久,不一会儿工夫,歌声和笑声就又再次荡起。有时两人会停止说笑沉默下来,静静地并肩坐着,让目光慢慢抚过塬上的每一片颜色和蓝天上的每一片白云,将两个女孩的青春挥撒在花海与蓝天相接的地方,任它自由飞翔。

太阳西斜时,雪说:“回吧,天黑了会看不到路,山上有时会有狼出没。”

我和雪踏着夕阳回家,走向那个木栅栏门虚掩着,院子里规规矩矩地摆放着农具和柴草,透过土窑洞的格子窗阳光可以星星点点地洒在大炕上的那个家。

窄窄的田埂和蜿蜒的土路上留下我和雪浅浅的脚印,黄狗乖乖地跟在身后……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高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云岩大队南窑生产队插队,退休前在国土资源部工作。)

心底的岭上

高桦

1969年1月,我们四个十五六岁的人大附中女生和一个一○一中学的同届女生在上山下乡的热潮中来到了陕西省延安地区宜川县云岩公社皮头大队贺家岭(当地人称为岭上,发音为“列上”)村插队。岭上村位于云岩公社最北部,和延长、延安县交界,距公社35华里。全村16户人家,70多口人,400亩土地,20来头牛、驴,3圈羊,不足百只。这就是岭上村。

时隔43年,记忆中的岭上被无数新的信息覆盖,然而那里的老少乡亲、那里的山峁沟梁、那里的树木庄稼以及头牯牲灵依然那样鲜活地历历在目,永难忘怀。

当我得知宜川县政协征集知青回忆文章和《云岩河的歌》组稿的消息后,因家事繁重,实在没有时间写作。但是蠢蠢欲动的心总不能让我平静。很是庆幸,近期有些许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绪,打开电脑,记录下我心中的岭上,以安抚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告慰我的乡亲们:

那个当年的“花花眼女子”在远方记挂着你们,直到永远。

由于时间紧迫,只能凭记忆进行粗线条轮廓式的记述,人物、事件不能进一步的核实,如有出入,敬请乡亲和同学们谅解、指正。

岭上乡亲

岭上村的16户人家依塬走势散居在上下相连的两个窑科。村里的男人有文化的不多,他们沿袭着中国农民数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轨迹,我们刚到村里时间不长,一次开社员大会,“花花眼(即双眼皮、大眼睛)”的美称即出自此时,队长提出要选个会计,有社员说让知识青年干,随即有人说:“我看喂(那)花花眼女子能行。”队长又征求了大家意见,就这样我当上了生产队会计。

春播秋收,繁衍生息。婆姨们大都贤淑勤俭,善于持家。学龄娃娃基本都在读书(距村约一华里有一所小学校)。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因为村里没有地富反坏斗争对象,最高成分只是上中农而少了很多火药味。小小村落显得安宁、祥和。

村里的长辈张志宽(日常称呼“生牛大”),在队里拦羊,是个言语不多,默默做事的人。思希久(我们称他“思家”),是陕北佳县人,一口浓重的鼻腔音,正直、智慧、爽快,倔强,说话办事从不绕弯子,因腿有疾患,在队里担任饲养员喂驴。高凤祥,头脑灵活人勤快,在队里拦羊,每年的夏、秋季节,人们都能看到他家窑前那点松松软软的牮畔地上躺着黄黄绿绿的大南瓜,窑里窑外干净利落,如是在自然条件好的地域,定是殷实人家。高凤财,大队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每到队里分配时,他都帮我计算,噼里啪啦一打,数出来了,我的笔算显然慢了;他稳重、言行得体,又不失大气。李尚魁,河北人,当过兵,本分人,见过世面,身体不太好,时任队长。高凤林,老实,典型的贫下中农,我们到岭上时间不长,接替李尚魁当了队长,对知青保护有加,一次延长庙梁村的几个男知青途经岭上到延安的官庄赶集,听说村里有知青就打听在哪儿,想见个面聊聊,被他一口回绝。

事后他和我们说:“不让他们来,来了弄什。”因为当时有个别男知青串队胡闹,怕我们吃亏。高凤喜(我们给起的绰号“红眼”,因为他患有眼疾,眼睛总是红的,无理了,对不起),随和,爱说笑,在我看来有点没正形,但人心不坏。张志祥(日常称呼“二老汉”),拦羊,与世无争,一家三口清净度日。张志平(日常称呼“来成大”),一条白毛巾一年四季不是扎在头上,就是搭在脖子上,拦牛,亲切、平和、不笑不说话,做事认真细致。付金清,大队党支部书记,有思想,沉稳、精干,从公社有名的大村曲洲过来,透着见多识广。张庭水,大队长,头脑机敏,口才不错,有村干部的派头。张志德(绰号“铁疙瘩”),是个乐天派,经常扯着拦羊嗓子唱着《兰花花》《翻身道情》《三十里铺》《走西口》等小曲,眉户、蒲剧张口就来,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扬场的左右掀、割麦的交把子等,我们都接受过他的传授。

同龄人生牛(张志宽儿子)聪明能干,后来当了赤脚医生;婆姨薛玉铃(后嫁过来的)温柔腼腆,说话慢声细语;赵牛(李凤娥的儿子),浓眉大眼,朴实憨厚,有一身的力气;刘锁(高凤林儿子)身强力壮,堪称一堵墙,是我们的青年突击队长,热情高,干劲足,冲锋陷阵的经常是他;金莲子是刘锁的婆姨,还有稍小一点的五妞(生牛的妹妹)都是性格开朗,泼辣能干,热心助人的人,和我们来往甚密。特别是五妞,春节知青回家,她总是陪伴着留守知青。青春年少,激情四射,我们同龄人成立了青年突击队,队里把窑背上最好的地块让我们种试验田。由于队里牲畜少,只能是人拉车肩挑担送肥。一天,刘锁驾辕,我和徐红、沈明在后面推。上窑坡是一段最为艰难的路,正当我们奋力爬行的时候,晓荷跑过来帮忙,可能是驾辕的刘锁立刻感到车子轻了,开玩笑地说:“嗯,真是多个驴粪蛋也能轻一半。”我们几个为晓荷只是个驴粪蛋而笑弯了腰,手下也就泄了劲。这时只听刘锁大吼一声:

“推!宁可挣死牛,不可退了坡!”我们立即收住了笑,一、二!一鼓作气将车子推上了窑坡。刘锁的这句话我一直清晰地记到今日。

婆姨李凤娥(李尚魁婆姨),是河南省滑县人,善良、真诚、热情、开朗,高声大嗓,我们称呼她为大婶,她一直为我们做饭,直到我们能自己熟练地使用大柴锅才放手。一次轮到我做饭,柴火有点湿,怎么也着不起来,眼瞅着快到饭时了,急的我站在窑畔上喊大婶(大婶和我们住得不远,上下院),大婶应声来到我们窑,顺手拿了一把茅草柴放进灶膛,上面又放了些细小的灌木,点燃后又在灌木上架了两根粗木柴,说:“人心要实,火心要虚”。

我瞅着忽忽上窜的火苗,心里踏实了。从此,大婶的这句话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随时召唤大婶的情况,时有发生,大婶总是召之即来,有求必应。

久而久之,我们有什么话、有什么事都愿意找大婶说,找大婶做,视大婶为亲人。王世花(支书婆姨),齐耳短发,常年的蓝布褂,黑布裤,干净利落,1969年秋摄于生产队场院。前左起:沈明、高桦;后左起:徐红、张晓荷、董燕湘。

担任妇女队长,开通、明事理,一儿一女,建平、凤芝子,聪明伶俐。我们尤其爱逗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子,她总是仰着胖嘟嘟的小脸和我们又说又笑。

王玉兰(思家婆姨),热情、直爽、大大咧咧,不善持家。罗秀英(高凤喜婆姨)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爱闹,我们经常和她说笑打闹。在当地“狼”同“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