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魂牵梦圆:老兵笔下的新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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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阵风初起青萍末(2)

“不行不行!”刘汉卿连连摆手,“剑超妈因为我,被还乡团杀了,我若再娶,怎对得起她?我早就发誓,今生不娶了。”

“汉卿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谁让你碰上了这么一档子事呢?湘绮愿意,你不同意,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再说,湘绮是剑超的老师,这些年要不是她帮忙,你那个剑超病怏怏的,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剑超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他娘吗?我是最反对有些人进城后甩了原配再娶的,可是你这个情况和他们不同,所以,今天我给省委组织部王部长打了个电话,帮你撮合撮合这件事。”

在大家的说合下,刘汉卿与廖湘绮结婚了。

秋天很快过去,古州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却总也吹不走厚厚的积雪。房檐上,挂着尺把长的冰凌。捷舟和外地的同学都在校内住宿,由于家里穷,每人只有一床被子,衣服也破旧不堪,补丁的缝隙里露出陈旧的棉絮。宿舍是战争时期用土坯搭建的礼堂,年久失修,窗上的玻璃多数破碎,室内没有火炉,睡炕是土坯垒的,冰凉冰凉,没有草垫。学生们三人一伙,把一个人的被子铺到下面做褥子,另一个人的盖在身上,上面再压一床被子,三人挤在一个被窝里相拥而睡。

北风夹杂着雪花,穿过破碎的玻璃窗,落在床面上、屋地上。劳累了一天的学生,忘了这一切,很快入睡。捷舟经常梦到围着温暖的小火炉,依偎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的耳语,幸福而又温馨……

“当!当!当!”校工有节奏地敲打着古钟。钟声击碎了清晨城市的宁静。

捷舟一骨碌爬起来,推了推身边的华庆礼,督促道:“快起来,出操了!”说话间,呼出的空气就凝结成了雾气。

他们飞快披上棉袄,穿上棉裤,系好布绳子做的腰带,用棍子把冻在地上的棉鞋撬下来穿上,跑出去集合。

操场上白雪皑皑,刺骨的寒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生疼。捷舟用力搓了搓手,捂了捂快要冻僵的耳朵,跺了跺充满潮气的旧棉鞋,跟着同学们出操跑步。

天冷,同学们跑得快,跑完十几圈,一个个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头上冒起团团热气。

早上学校食堂不开伙,同学们按惯例到校门口的小食铺买吃的。捷舟习惯性地递给摊主李师傅五分钱:“来两块发糕。”

不想李师傅直摆手:“这个不行,今天涨价了,五毛钱两块,拿粮票才能买到五分钱两块的。”

“什么是粮票?”捷舟和同学们喊道。

“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昨天粮管所通知的。现在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以后都得这样办。”李师傅显得有些无奈。

带着满腹疑问,捷舟和同学们回到了学校。

曾西惠老师耐心解释:“为了解决粮食供需矛盾,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统购是指农村收的粮食,除种子、口粮以外,国家统一收购;统销是指国家按计划统一销售粮食。非农村人口定量供应,你们学生以后每月二十六斤粮,我们老师三十六斤,其他人按照劳动强度供应。定量以外的需要高价买。”

曾老师喝了口水,继续讲:“我们学校也是昨天刚接到通知,很多地方已经实行一段时间了,我们古州从今天开始,购买粮食和食品用粮票,学校食堂卖的主食也凭粮票购买。上午提前半小时下课,同学们先去食堂领粮票,然后用粮票换成饭票。”

“食堂的菜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每人一勺,没有几颗油星,一天不到一斤粮,只能吃个半饱啊。”捷舟心里想。

“曾老师,听说农村要实行高级社了?这和现在的互助组、初级社有啥区别啊?”华庆礼问道。

曾老师回答:“区别在于,初级社,各家的牲畜、土地、农具都参加分红;高级社,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按照劳动力贡献大小进行分配。听说,现在各地都实行高级社了。”

上课了,大家走进教室,坐到座位上。曾老师走上讲台:“今天讲辛弃疾的《鹧鸪天》,请同学们打开书本。”

曾老师文学造诣深,课讲得好,大家喜欢听。讲到动情处,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子,抑扬顿挫地吟着“平岗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他眯着眼、仰着头,完全沉浸在词的意境之中。但是不知怎的,捷舟和同学们今天提不起精神来,他们低着头,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看来刘书记的意见被否决,宫专员等人的意见占了上风,以后学校的粮食不够吃,家里也会更困难。因为入了高级社,家里的土地、养的驴和农具都不能参加分红了,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身体还不好,以后日子更难了。学费和每月一块八毛钱的菜金怎么办?”捷舟苦苦思考着。

这一天,他觉得生活水平一下子降了好多倍,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都能清楚地记得涨价后五毛钱两块发糕的事。

捷舟饥肠辘辘地撑到中午,和同学们一起去换粮票,再换饭票,一月二十六斤粮食,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学生们来说,差距太大了。有钱的人家给孩子送来补贴,捷舟和家里穷的同学为了填饱肚子,到处挖野菜,找个瓦罐煮着吃。老师们知道后,怕失火,安排食堂炊事员帮着煮。

月底,捷舟遇到了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坎,那就是每月必交的一块八毛钱菜金。家里已经够困难了,钱哪里来?捷舟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星期天回家,父亲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把钱凑够……

转眼寒冬过去,大地回暖,处处生机盎然。初夏,学校连续召开两次整风动员大会。这天下午,学校又通知开会,会场设在一座墓地的松林中。这是一处状元的墓地,长长的墓道两边排列着石人石马。四周的松树高大挺拔,遮天蔽日,形成了一排天然巨伞。

会场上,高高悬挂着“第三次整风动员大会”的横幅,校领导端坐在讲台的一条长桌后。校长李成林,在古州教育系统可算是老资格了,在燕京大学参加了地下党,在部队从战士当到团参谋长,因腿部负伤,解放后被安排到学校,担任校长兼党支部书记。他高度近视,戴着厚厚的眼镜。

会议开始,李校长严肃地站起来讲话:“老师和同学们,整风动员今天已是第三次了,文件早已传达,大家都学习了。这次整风的意义十分重大,直接关系到党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是毛主席早在去年八届二中全会上宣布的。前两次会上,我讲过,学生的意见,由老师收集,重点是老师们提意见。到现在为止,没人提意见。我为此挨过两次批评了,校支部也集体作过检讨。大家说,我们党好不好?”

“好!”台下一片发自肺腑的回答声。

“好!为什么不提意见?”李校长生气地说,“党整风的目的,是为了克服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是为了改正党的缺点,更好地领导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党领导经济建设七八年了,虽然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但是,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主席说得好,房子是要经常打扫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脸是要经常洗的,不洗就会积满灰尘。大家帮助党,也包括我们党支部和领导,把这些问题找出来,党的领导会更坚强。现在我们就集体坐在这里提意见,看哪位先发言?”他扫了一眼台下,等了许久,还是没人开口。

他的目光在会场扫来扫去,停在教导主任吕星阁身上:“星阁,你看问题敏锐,带头说说!”

吕主任被动地站起来,看了看左右,断断续续地说:“解放后,党领导人民清除了匪患,医治了战争创伤,大力发展工业、农业、教育,这些都是我国人民千百年来的梦想。各项工作这么好,还让大家提意见,这样的党真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

“停!”李校长不满意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评功摆好,哪里是在提意见!”

“我实在没意见啊!”吕主任为难地说。

“不说就算了,坐下吧!”李校长想了想,再次真诚地亮起嗓门动员,“说我们党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这是对的。但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再伟大也会有缺点。解放后,我们党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也会有缺点,有的党员放松了思想改造,骄傲自满、脱离群众,出现了不尊重客观规律、瞎指挥等现象,像刘青山、张子善还蜕变成腐败分子,对高级社统购统销等政策研究不够,迟迟统一不了思想,等等。去年,党在文代会上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接着又决定在党内开展整风运动,鼓励大家通过‘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把心里话说出来,帮助党整风。这可是我们纯洁党的作风,提高党员觉悟,解决自身发展的重要手段。1942年的延安整风,我参加过。通过这次整风,党的建设有了质的飞跃,用不到七年的时间就取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解放后,又赢得了三年恢复和所有制改造的伟大胜利。民主人士黄炎培曾问过毛主席:‘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对此,毛主席回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他望了一眼台下赞许的目光,继续说,“大家必须明确,给党提意见是对党有感情的表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希望在座诸位,以主人翁的态度、真实的感情提出意见。”

师生被李校长的讲话深深感染,捷舟内心深处迸发出一股对共产党的敬意,台下一片掌声。但是,还是没人讲话。

李校长焦急的目光在会场上来回扫视,又落到了历史老师祖方恒、曾西惠的头上:“祖老师、曾老师,你们两位正在争取入党,是党组织培养的对象。昨天,已请入党介绍人给你们做了工作,这可是组织对你们的考验,你们应该带头讲。”

祖方恒局促地站起来,走上讲台。面对全校师生,他那微红的脸庞显得有些不太自信地说:“我想了半夜,真的没想出什么意见。今天早晨,才想到一件事,给党提个建议。现在,我们这里种黄烟的面积很大,而且政府要求多种,黄烟是经济作物,能够提高收入,这是好的;但也有不好的一面,我感觉抽烟把一股黑气吸到肺里,对人不一定有好处,也不会增加营养,这东西要不要种这么多?应该研究研究。”

因为是第一个发言,校领导都流露出赞许的表情,台下一片掌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看到祖老师受到肯定,上讲台提意见的人多了起来。

“现在政府抓生产,提倡养猪积肥,形势很好。可是也要注重卫生,老百姓讲卫生的习惯不够,猪圈把院子里搞得味道很大,不利于健康。”

“现在的会太多,怪不得,有人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呢。”

……

会议简报马上报到地委,地委领导热情给予鼓励,还要求李校长带上几名师生骨干,旁听地委的整风会,以期相互推动。

捷舟也被班级推选出来,跟随师生代表去旁听会议。

地委的会场布置在一间小礼堂内。会议开始,刘汉卿书记首先讲话:“我们已经动员几次了,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提出有质量的意见,省里已对我们提出了批评。现在学校的老师们都开始提意见了,我们可不能当群众的尾巴。今天请学校的师生来旁听我们的会议,当场监督,如果再提不出像样的意见,大家想想群众会怎么看待我们!现在,就请大家发言。”

会场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刘汉卿坐不住了,望着宫专员说:“老宫啊,你带个头。”

见点到自己头上,宫伯羽只得站起来说:“那我就提一条,我们党什么都好,就是有的党员干部进城后,把家里的老婆离掉了,找个洋学生,群众反映不好,我也看不惯。这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我们党应该管一管。”

宫伯羽讲完,会场再次冷清下来。刘汉卿只好站起来说:“老宫带头发言,我也不能落后。我们党执政八年了,深得人心。但近年来在统购统销、加快合作化步伐过程中,有的党组织也存在宁左勿右、唯上不唯实的倾向,我们在权力制衡方面还要多想些办法,这种一元化领导,既可以较快地集中意见办大事,弄不好,也会因民主不够出错误。”

两个主要领导的发言,带动了大家,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有的领导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办事太土。”

“现在党组织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生产要管,建设要管,粮食要管,上学要管,家里吵架也要管。”

“要不要办高级社,党组织意见一度不统一,群众在左顾右盼,有些买大牲畜的农户不敢买了,影响生产发展。”

捷舟扫视了一下会场,发现甄广怀副专员不停地在那里看报纸。这时,刘书记讲:“大家的发言很好,老甄,是不是你也该说一说了?”

甄广怀拿着报纸站起来说:“我看到报纸上刊登了许多民主人士对党的意见,有的提得很尖锐。我觉得,这些年,我们对党外人士的意见重视不够。像封北川局长,是留学法国的,对现代工业、矿产、水利都有自己的见解,可是,我们听他的意见太少……”显然,他这些意见是根据报纸的动向提出的。他认为,拿着党的报纸提意见,不会出错。

校领导和教师、学生代表旁听大会,深受教育:“还是地委领导有水平!”一路上,校长不断地鼓励祖方恒等发过言的老师:“明天,你们再讲得深一点!”学生代表们也鼓劲加油。

运动在深入,情绪在高涨,有些受到鼓励的知识分子,话说得激动起来,发言没有第一次那么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