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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说艺术的形象化与自由的小说批评(3)

缺乏叛逆性,并不意味着缺乏理性,与其说是叛逆性决定了王蒙的小说叙述观念,不如说是理性意识与现代眼光决定了王蒙的先锋派气质。先锋者自有先锋的敏锐和独断,80年代初,王蒙创作的一批具有“意识流”特征的小说,一方面,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另一方面,则又受到传统写作者的反对。王蒙能够抗拒争议,面对现实,证明他的小说创作和批评的价值,自由独立意识,属于真正的作家和批评家。王蒙从英语文学中发现叙事意识和生命时空重构的意义,从意识流文学中发现了内心经验的原初形态,于是,他开始用他那种独特的“话语流”表达个人内心世界的“意识流”。王蒙所承继的传统中国小说的叙事策略,是定型的,一般说来,或顺叙,或倒叙,或插叙,同说书人一样全知全能,如同唱独角戏,充当并变幻小说中的不同角色。人物的心理,可以说完全被漠视,因为汉语以动作说话,小说中的叙事节奏完全被“动词”所控制,只是偶尔从人物语言中流露出隐秘的心迹。

中国现代小说,基本上仍坚持这种传统,尽管受到西方文学的冲击,但基本格调仍是中国式的。西方的新学说和新观念,在被禁锢了长达二十年之后,如长堤决口的急流涌入干涸的中国土地。王蒙的独创意识,决定了他的小说实验工作,他以创作和批评的双重策略,提倡“意识流”,回避了詹姆斯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背景,不从心理学的方向上去深入理解“意识流”问题,而是从乔伊斯、伍尔芙、普鲁斯特、福克纳入手去理解“意识流”。他突然领悟到,主体的心理时间,根本不是有序的,而是混沌无序的,事件的心理发展过程,绝对不是平板的,而是时空错乱的。往事可以出现在眼前,眼前事件又可以放置到快要遗忘的历史之中,过去和现在之间的奇妙遇合,令人困惑不解。潜在的欲望、难忘的经历、恐惧感、焦虑感、责任感、正义感,奇奇怪怪地融合在一起,空间在心理中完全被解构,过去与现在已泯灭了界限。王蒙正是领悟到这种时间空间特性,才创造性地用“话语流”再现和表现了内心经验的原初形态。他发现,人们在公共场合的所说所做具有极大的自欺性,那种隐秘的心理皆被藏匿,这样,原初形态中的非理性、情欲、恶欲、占有欲和一切非法的欲望,无尽地折磨人的理智。那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才得到真正的展示,于是,《春之声》、《夜的眼》、《梦的湖》、《风筝飘带》等,才显示出新异的风采。我不同意许子东的说法:王蒙只是学到了“意识流”的技巧,而完全忽视了“意识流”的心理和哲学内涵。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与乔伊斯、普鲁斯特和福克纳等作家的叙事方式和叙事意识,确有差异,或者说,其内在精魂并不一样。他本来就没法与这些意识流小说家的思想相同,因为提供给他创作灵魂的是中国经验;他所处时代的中国经验,还不可能上升到现代主义的意识流的境界。应该注意,“意识流”写作具有多重可能性,事实上,王蒙在噩梦时代所作的“噩梦”,具有强烈的“意识流”精神。

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人们内心不能说不能表达的精神话语,只能行之于梦;梦的形式,构成了意识流写作的特殊方式。梦,不仅被恐惧所侵占,也为欲望和生存处境所困扰,“饥饿”的人的“意识流”不会是平板简朴的。小说批评,不仅要重视小说批评的本性,而且要重视小说所要承担的文化思想任务。故事形象或故事意旨,既通过具体的文学文本得以呈现,又通过批评的理论言说而得以扩展。作为兼任性角色,王蒙不自觉地在世界文学背景中为中国当代小说叙事开拓新路。在80年代的新络中,他积极地支持并肯定张承志、王安忆、铁凝、张辛欣、莫言、贾平凹、韩少功、残雪等的创作,有力地证明了王蒙曾经作为先锋者所具有先锋意识和先锋品格。能够宽容而理解地批评现代青年的小说创作,成为王蒙小说评论和小说叙事学的有力生长点,这就使他的评论具有真正的影响力。在肯定“意识流”的同时,王蒙对“荒诞”也具有亲和性,直接面对荒诞的事实,这种荒诞事实的戏剧性叙述,在一定程度上,被他特有的冷峻和幽默所冲淡,影响了他的小说的悲剧效果。王蒙发现了“意识流”所具有的小说叙事智慧,化了“荒诞”这个重大主题。王蒙能够发现“荒诞”,事实上就是现代感悟,而且与世界文学相沟通了起来。存在主义文学和荒诞派戏剧所产生的持久影响,在王蒙的小说创作和批评中,毕竟获得了一点回响。必须承认,王蒙不是以西方现代主义哲学和后现代主义哲学精神评价现代文学,而是以理性主义哲学精神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精神理解并评价文学。王蒙的小说批评智慧,在精神取向上,偏重于创作心理学和审美心理学的统一,力图体现社会学和美学、历史学的统一,这与他的社会使命和社会责任感相关。王蒙小说批评,在世界现代文学背景下探索并评价当代中国小说,直接感应了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吁求。王蒙小说评论和小说叙事智慧的最大特点,还在于他善于从创作出发,对创作经验进行深刻反思,并基于丰富的创作经验和审美经验评价文学。王蒙总是从创作出发去评价文学,表达对人的理解,他提出“创作就是生命的燃烧”,特别重视生命体验和生命表达。

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他特别欣赏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对这部中篇小说的评价,既不从哲学出发,也不从历史出发,而是强调文本阅读的最初印象和生命感受。正是从感受出发,他强调审美想象对批评的意义,还强调生活经验、创作经验和审美经验对批评的价值。王蒙的批评,没有先验结构,而是随想式结构,在随想式批评中,表达他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在评价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时,王蒙惊奇于张承志对“河”的发现,因为额尔齐斯河、黄河、永定河等也是他所熟悉的,但不曾被自由表现。

在评价作品时,王蒙特别重视作家的独创性发现,对残雪的《天堂的对话》的批评,就是他小说叙事智慧的体现。“残雪确实是罕有的怪才。她的才能表现为她的文学上的独立特行。”王蒙重视残雪的独创性,但也不是纯粹的欣赏,而是有辩证的眼光。“残雪的执著塑造了她的个性,弄不好,也可能封闭着她的个性”。这里,既有理性的评判,又有感性的分析,当他分析《天堂的对话》时,认识到残雪式的含蓄和象征显得直露。作品中的“我”似乎有了一颗受了惊的心,“我”发现爱情最终是自己欺骗自己,然而,“我”仍然动人地期待着爱。王蒙感到,这已经是真诚的“光明的尾巴”式小说结局,但是,他感到“仍有几分神秘,很自然,也很美。就是说,残雪不会永远是那么矫情。我们看到了残雪式的颂歌。温情、俏皮、体贴入微,有乐府风格。”王蒙的小说批评,从来就不是高头讲章和严肃空谈,他评得很活,强烈地凸现自我;在评论中加进自己的灵感创造,评论语言格外具有亮色和力度。在评价残雪作品时,他是这样结束的:“中国的文学界应该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友善而直率地注视残雪的作品,友善而直率地与她进行独特的对话。”这已经是召唤和呐喊了,具有批评的号召力和感染力。王蒙从未坚持纯粹的艺术观点,他重视艺术上的评价,更重视思想上的探索。

当他感到张辛欣过于悲怆时,吁请张辛欣学些王安忆的“达观”,这种思想探索和艺术探索并重的批评,几乎是真正的“生命阐释”。王蒙极为重视思想上的独创,他的评论总是透彻地表达了他的独创性感受,写得极快,绝没有“躲躲闪闪,东张西望”的批评陋习。他的批评胆识,建立在他的社会责任感和探索勇气之上,王蒙一以贯之地重视新思想和小说叙事艺术的探索。无论是批评现代作品,还是古代作品,他总是由艺术探索落实到思想探索上来,并非单纯重视小说叙事学。他在评价廖一鸣的《无尾猪轶事》时,从故事和叙述入手,落实到思想探索上来,他感到“叙述的语调平静极了”,“故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故事是文学也是人生的风景、风光。”“故事本身还会是人生经验的普遍的和凸出的形式,甚至有可能是人生的某种经历和体验的概括、象征和抽象。”“我们读到的是明白晓畅却又糊里糊涂的故事。明白的形式、糊涂的内涵,这就是成了张力和反差。”王蒙的小说批评,渗透了强烈的人生经验和审美经验,并以“独创性”为主导。

在创作与批评的同步操作过程中,王蒙把自己置放于大的文化背景中,即文学批评和创作的历史境况,逐渐感到了“作家学者化”的重要性,这确实是富有现实意义的审美智慧与思想智慧,这一理论取向,给王蒙的批评增添了光彩。由于他试图实践“作家学者化”问题,把自己置身于中国文学的总体历史中,于是,他的创作和批评获得了文化历史参照系。他对《红楼梦》所作的系统深入研究,给文学批评带来了新的规范。王蒙的小说批评实践,明确昭示出:古代与现代不是割裂的,而是共通的。王蒙的《红楼梦》释论,既是他的现代小说批评的延伸,又是他的文学视野的拓展,他对《红楼梦》的评论,显示出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对于批评的重要性。他的红楼梦人物论具有震撼力,最难忘记他的《抄捡大观园》评说,这篇评论,最初发表在《文学遗产》上,与其他论文形成强有力的对比。王蒙的小说批评总是从文本出发,而相对忽视文本之外的作家和生活履历;相反,通常的小说批评完全忽略文本的审美韵味,而致力于文本之外的繁琐的作家生平交游考证和索隐。学院批评的考证和索隐方法,对于科学地认识作家创作的价值显然是有价值的,但这种解释方法决不是唯一的。小说评论正是被后一倾向置于误区,文学批评成了考古学,而不是“文本阐释学”。

王蒙千方百计地恢复文本自身的价值,而切断小说文本与文本之外的臃肿联系,这是他给中国文学批评界所带来的根本性贡献。由于他相当熟悉文本,在文本破译过程中融入相当细腻的审美体验,所以,他的红楼梦批评具有活力。他郑重地提出《红楼梦》的原生性问题,“所谓原生性,就是说当作家用他的眼睛、耳朵、心灵面对世界的时候,不是借助其他的已有的经验和符号系统,而是直接地从宇宙、社会、人生中得到经验。”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他才看到贾宝玉“用非常天真的态度来表示以自我为中心,又表示自己是局外人”。正是从这一信念出发,王蒙的批评语言,活泼而又欢快,信手征引一段,便可知扑面而来的才情和语言的魔力,这正是小说批评成功的不可忽视的因素。“大观园,荣宁二府,外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随便进来就没有办法保存这里的特殊的情调、特殊的人际关系以及特殊的自我感觉。如果大观园能够随便地出出进进,如果周围的穷人可以带着羊到这里面来吃草,那还让林黛玉怎么葬花呀!”王蒙的小说批评,给当代文坛带来了新的规范,感应了先锋批评家的探索,王蒙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他不是方的,而是圆的,富于变化的。他所提出的批评观念,他所构造的批评文本,他所创造的批评语言,他所展示的批评态度和他所做出的生命启示录,皆显示出80年代文学批评智慧和小说叙事学的魅力。他的文学批评和小说叙事学,由社会学和文化学批评落实到生命阐释上来,成为有意义的价值论批评。我赞同他对文学的看法:“文学像生命本身一样,具有孕育、出生、饥渴、消受、蓄积、活力、生长、发挥、兴奋、抑制、欢欣、痛苦、衰老、死亡的种种因子、种种特性、种种体验”。王蒙的文学批评所昭示的,不正是从社会学、文化学分析回归到小说的生命意识中来吗?在小说创作与小说批评方面的双向探索,王蒙给现代小说叙事学提供了特殊的智慧,值得深入地探索。

6.1.3小说史视野:经典小说再批评与历史文化价值观的确立

现代中国小说批评,不仅形成了自己的文体自觉,而且形成了自己的文化自觉,所以,小说批评的丰富性内容皆呈现出对故事形象的特殊关注。

通过叙述性形象理解历史文化生活的意义,关注生命历史的存在价值,在广阔的文化历史视野中,还原民族的历史生活景象或心灵历史记忆。与王蒙相比,杨义是以另一面目出现的引人注目的小说批评家。他没有小说创作的丰富经验,以研究者的身份介入到了小说批评中,所以,他的小说评论以学者所特有的文化结构和审美理论进行和完成。杨义的小说批评,以三卷本《中国现代小说史》而为人们广泛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