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次长范静生君常持相对的循环论,范君说:“小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大学?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小学整顿。”我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那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那里来?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大学整顿。”把两人的意见合起来,就是自小学以至大学,没有一方面不整顿。不过他的兴趣,偏于普通教育,就在普通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我的兴趣,偏于高等教育,就在高等教育上多参加一点意见罢了。
我那时候,鉴于各省所办的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毕业生进大学时,甚感困难,改为大学预科,附属于大学。又鉴于高等师范学校的科学程度太低,规定逐渐停办;而中学师资,以大学毕业生再修教育学的充之。又以国立大学太少,规定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汉口、成都、广州各设大学一所。后来我的朋友胡君适之等,对于停办各省高等学堂,发见一种缺点,就是每一省会,没有一种吸集学者的机关,使各省文化进步较缓。这个缺点,直到后来各省竞设大学时,才算补救过来。
清季的学制,于大学上,有一通儒院,为大学毕业生研究之所。我于大学令中改名为大学院,即在大学中,分设各种研究所。并规定大学高级生必须入所研究,俟所研究的问题解决后,始能毕业(此仿德国大学制)。但是各大学未能实行。
清季学制,大学中仿各国神学科的例,于文科外又设经科。我以为十四经中,如《易》、《论语》、《孟子》等,已入哲学系;《诗》、《尔雅》,已入文学系;《尚书》、三《礼》、《大戴记》、春秋三《传》,已入史学系;无再设经科的必要,废止之。
我认大学为研究学理的机关,要偏重文理两科,所以于大学令中规定: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但此制迄未实行。而我于任北大校长时,又觉得文理二科之划分,甚为勉强;一则科学中如地理、心理等等,兼涉文理;二则习文科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所以北大的编制,但分十四系,废止文理法等科别。
我五十一岁至五十八岁(民国六年至十二年),任国立北京大学校长。民国五年,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要我回国,任北大校长。我遂于冬间回来。到上海后,多数友人均劝不可就职,说北大腐败,恐整顿不了。也有少数劝驾的,说:腐败的总要有人去整顿,不妨试一试。我从少数友人的劝,往北京。
北京大学所以着名腐败的缘故,因初办时(称京师大学堂)设仕学、师范等馆,所收的学生,都是京官。后来虽逐渐演变,而官僚的习气,不能洗尽。学生对于专任教员,不甚欢迎,较为认真的,且被反对。独于行政、司法界官吏兼任的,特别欢迎;虽时时请假,年年发旧讲义,也不讨厌,因有此师生关系,毕业后可为奥援。所以学生于讲堂上领受讲义,及当学期、学年考试时要求题目范围特别预备外,对于学术,并没有何等兴会。讲堂以外,又没有高尚的娱乐与自动的组织,遂不得不于学校以外,竞为不正当的消遣。这就是着名腐败的总因。我于第一次对学生演说时,即揭破“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云云。于是广延积学与热心的教员,认真教授,以提起学生研究学问的兴会。
并提倡进德会(此会为民国元年吴稚晖、李石曾、张溥泉、汪精卫诸君发起,有不赌、不嫖、不娶妾的三条基本戒,又有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不饮酒、不食肉、不吸烟的五条选认戒),以挽奔竞及游荡的旧习;助成体育会、音乐会、画法研究会、书法研究会,以供正当的消遣;助成消费公社、学生银行、校役夜班、平民学校、平民讲演团与《新潮》等杂志,以发扬学生自动的精神,养成服务社会的能力。
北大的整顿,自文科起。旧教员中如沈尹默、沈兼士、钱玄同诸君,本已启革新的端绪;自陈独秀君来任学长,胡适之、刘半农、周豫才、周岂明诸君来任教员,而文学革命,思想自由的风气,遂大流行。理科自李仲揆、丁巽甫、王抚五、颜任光、李书华诸君来任教授后,内容始以渐充实。
北大旧日的法科,本最离奇,因本国尚无成文之公、私法,乃讲外国法,分为三组:一曰德、日法,习德文、日文的听讲;二曰英美法,习英文的听讲;三曰法国法,习法文的听讲。我深不以为然,主张授比较法,而那时教员中能授比较法的,止有王亮畴、罗钧任二君。二君均服务司法部,止能任讲师,不能任教授。所以通盘改革,甚为不易。直到王雪艇、周鲠生诸君来任教授后,始组成正式的法科,而学生亦渐去猎官的陋见,引起求学的兴会。
我对于各家学说,依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即使彼此相反,也听他们自由发展。例如陈君介石、陈君汉章一派的文史,与沈君尹默一派不同;黄君季刚一派的文学,又与胡君适之的一派不同;那时候各行其是,并不相妨。对于外国语,也力矫偏重英语的旧习,增设法、德、俄诸国文学系,即世界语亦列为选科。
那时候,受过中等教育的女生,有愿进大学的;各大学不敢提议于教育部。
我说:一提议,必通不过。其实学制上并没有专收男生的明文;如招考时有女生来报名,可即着录;如考试及格,可准其就学;请从北大始。于是北大就首先兼收女生,各大学仿行,教育部也默许了。
我于民国十二年离北大,但尚居校长名义,由蒋君梦麟代理,直到十五年自欧洲归来,始完全脱离。
我六十一岁至六十二岁(十六年至十七年)任大学院院长。大学院的组织,与教育部大概相同,因李君石曾提议试行大学区制,选取此名。大学区的组织,是摹仿法国的。法国分全国为十六大学区,每区设一大学,区内各种教育事业,都由大学校长管理。这种制度优于省教育厅与市教育局的一点,就是大学有多数学者,多数设备,决非厅局所能及。我们为心醉合议制,还设有大学委员会,聘教育界先进吴稚晖、李石曾诸君为委员。由委员会决议,先在北平(包河北省)、江苏、浙江试办大学区。行了年余,常有反对的人,甚至疑命名“大学”,有蔑视普通教育的趋势,提议于大学院外再设一教育部的。我遂自动的辞职,而政府也就改大学院为教育部;试办的三大学区,从此也取消了。
我在大学院的时候,请杨君杏佛相助。我素来宽容而迂缓,杨君精悍而机警,正可以他之长补我之短。正与元年我在教育部时,请范君静生相助,我偏于理想,而范君注重实践,以他所长补我之短一样。
大学院时代,院中设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后来移交中央研究院,近年又移交中央图书馆。
大学院时代,设国立音乐学校于上海,请音乐专家萧君友梅为校长(第一年萧君谦让,由我居校长之名)。增设国立艺术学校于杭州,请图画专家林君风眠为校长。又计划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但此会开办时,我已离大学院了。
大学院时代,设特约着作员,聘国内在学术上有贡献而不兼有给职者充之,听其自由着作,每月酌送补助费。吴稚晖、李石曾、周豫才诸君皆受聘。
我于六十一岁时,参加中央政治会议,曾与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诸君提议在首都、北平、浙江等处,设立研究院,通过。首都一院,由大学院筹办,名曰国立中央研究院。十七年开办,我以大学院院长兼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我离大学院后,专任研究院院长,与教育界虽非无间接的关系,但对于教育行政,不复参与了。
(刊1937年《宇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