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都是在专门学校肄业的,所学的都是专门的科学,而我所最喜欢研究的,却是美术,所以与诸君讲:美术与科学的关系。
我们的心理上,可以分三方面看:一面是意志,一面是知识,一面是感情。意志的表现是行为,属于伦理学,知识属于各科学,感情是属于美术的。我们是做人,自然行为是主体,但要行为断不能撇掉知识与感情。例如走路是一种行为,但要先探听:从那一条路走?几时可到目的地?探明白了,是有了走路的知识了;要是没有行路的兴会,就永不会走或走得不起劲,就不能走到目的地。又如踢球的也是一种行为,但要先研究踢的方法;知道踢法了,是有了踢球的知识了;要是不高兴踢,就永踢不好。所以知识与感情不好偏枯,就是科学与美术,不可偏废。
科学与美术有不同的点:科学是用概念的,美术是用直观的。
譬如这里有花,在科学上讲起来,这是菊科的植物,这是植物,这是生物,都从概念上进行。若从美术家眼光看起来,这一朵菊花的形式与颜色觉得美观就是了。是不是叫作菊花,都可不管。其余的菊科植物什么样?植物什么样?生物什么样?更可不必管了。又如这里有桌子,在科学上讲起来,他那桌面与四足的比例,是合于力学的理法的;因而推到各种形式不同的桌子,同是一种理法;而且与桌子相类的椅子、凳子,也同是一种理法;因而推到屋顶与柱子的关系,也同是一种理法,都是从概念上进行。若从美术家眼光看起来,不过这一个桌面上纵横的尺度的比例配置得适当;四足的粗细与桌面的大小厚薄,配置得也适当罢了,不必推到别的桌子或别的器具。
但是科学虽然与美术不同,在各种科学上,都有可以应用美术眼光的地方。
算术是枯燥的科学,但美术上有一种截金法的比例,凡长方形的器物,最合于美感的,大都纵径与横径,总是三与五、五与八、八与十三等比例。就是圆形也是这样。
形学的点线面,是严格没有趣味的,但是图案画的分子,有一部分竟是点与直线、曲线,或三角形、四方形、圆形等凑合起来。又各种建筑或器具的形式,均不外乎直线、曲线的配置。不是很美观的么?
声音的高下,在声学上,不过一秒中发声器颤动次数的多少。但是一经复杂的乐器,繁变的曲谱配置起来,就可以成为高尚的音乐。
色彩的不同的在光学上,也不过光线颤动迟速的分别。但是用美术的感情试验起来,红黄等色,叫人兴奋;蓝绿等色,叫人宁静。又把各种饱和或不饱和的颜色配置起来,竟可以唤起种种美的感情。
矿物学不过为应用矿物起见,但因此得见美丽的结晶,金类宝石类的光彩,很可以悦目。
生物学,固然可以知动植物构造的同异、生理的作用,但因此得见种种植物花叶的美,动物毛羽与体段的美。凡是美术家在雕刻上、图画上或装饰品上用作材料的,治生物学的人都时时可以遇到。
天文学,固然可以知各种星体引力的规则与星座的多寡;但如月光的魔力,星光的异态,凡是文学家几千年来叹赏不尽的,有较多的机会可以赏玩。
照上头所举的例看起来,治科学的人,不但治学的余暇,可以选几种美术,供自己的陶养,就是所专研的科学上面,也可以兼得美术的趣味,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常常看见专治科学、不兼涉美术的人,难免有萧索无聊的状态。无聊不过于生存上强迫的职务以外,俗的是借低劣的娱乐作消遣,高的是渐渐的成了厌世的神经病。因为专治科学,太偏于概念,太偏于分析,太偏于机械的作用了。
譬如人是何等灵变的东西,照单纯的科学家眼光,解剖起来,不过几根骨头,几堆筋肉。化分起来,不过几种原质。要是科学进步,一定可以制造生人,与现在制造机械一样。兼且凡事都逃不了因果律。即如我们今日在这里会谈,照极端的因果律讲起来,都可以说是前定的。我为什么此时到湖南,为什么今日到这个第一师范学校,为什么我一定讲这些呢,为什么来听的一定是诸位,这都有各种原因凑合成功,竟没有一点自由的。就是一人的生死,国家的存亡,世界的成毁,都是机械作用,并没有自由的意志可以改变他的。抱了这种机械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不但对于自己竟无生趣,对于社会毫无爱情,就是对于所治的科学,也不过“依样画葫芦”,决没有创造的精神。
防这种流弊,就要求知识以外,兼养感情,就是治科学以外,兼治美术。有了美术的兴趣,不但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就是治科学的时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泼的精神。请诸君试验一试验。
(刊1921年《北京大学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