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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不想穿开裆裤(1)

七月正午的万道霞光流水般地倾泻于我的身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像只小玩具一样在四合院里孤单游弋。猛烈的阳光直扑扑地投向我,我的小鼻翼一翕一翕的,这是我内心孤寂的一种表达方式;那只似乎永远蹲在院子石阶前的大黄狗,偶尔的几声吠声从闷热的空气中传来,我想它也肯定不耐烦了。我抬了抬头,西边的天空蔚蓝一片,阒无人声。

几只散兵游勇的蚂蚁正在雪白的沙粒上寻找食物,我挪动着没穿凉鞋的小脚,片刻之间,它们便与沙粒揉在了一起,成了一些黑色的屑末。它们忙碌半天,却在瞬息万变的时间尽头,猝然而亡。我蹲下来,用小手把这些屑末聚拢在一起,成了一堆小小的坟墓,坟墓里装的是黑漆漆的棺木,棺木里躺着的是爷爷陌生的面孔(我想)。透过不远处的南瓜藤,那是妈妈传来的谴责声:小王八蛋,你是不是非得晒成泥鳅一样才心甘?!

我朝南瓜藤那边抬了下头,没有理睬她。许多天没有下雨了,石门的老人都在说,雷公嫁女,天才会下雨。

没下雨,那几蔸南瓜藤已经病恹恹的,比我的脸还大的叶子像是拧干了的衣服,皱巴巴的。妈妈此刻与哥哥正坐在小婶家门口的一张长凳上,几个妇女的声音像春天夜里水稻田里传来的蛙声,叫得正欢。显然,她们无心理我,不由得让我感到一阵嫉妒。

映现于我眼前的这堆小如拳头的沙丘,正是这几只蚂蚁亡灵的安息之地。它们可能是浩浩荡荡的蚁群里面的中流砥柱,可是,此刻阳光普照的大地,我却成了主宰它们生杀大权的最后定夺者,它们黑色的肢体在我嫩小的手指间碾成了细末,让我的皮肤透过一阵奇怪的摩挲响声后惊现出梦幻般的痉挛。这让我充满了自豪。

妈妈她们的嗓音越来越大,穿过七月正午窒息的阳光,飘荡于高大的梓树之巅,那里的蝉声正在与她们对着干,叫得比她们还欢快。

她们在谈论庄稼、谈论收成、谈论男人,偶尔嘻嘻哈哈一阵子。(无人关注我的死活。)

无法得知从何处流浪至此的另外几只蚂蚁正愣头愣脑地汇入在我的眼光笼罩之所。它们愣头愣脑的,在雪白的沙粒上四处嗅着,对这块巨大的陌生之地充满了怀疑与痴迷。我决定在它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到这堆小沙丘前,在上面撒上一泡尿,给它们一个小小的警告,这是我力所能及并乐此不疲常干的事。

我总是在夜里尿床,如果某天早上我迟迟不肯起床,那一定是我躺在温暖的床上又画了一幅台湾海峡。妈妈这个时候总是愤怒得如只母虎,她从柴堆里抽出几根荆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棕树兜扣在脑壳上。她高举着荆条,尖锐的声音惊得一只只家燕从我家神龛上的巢中穿梭而逃。“你为什么要尿床,你都七岁啦!”我被她抽得嗷嗷叫,在床上像只皮球一样跳来跳去躲避着疼痛。

湿漉漉的裤子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我真想马上死去。“你都七岁啦,还尿床,羞不羞?!”她一次次刺激着我,这是另外一种疼痛,使我一天都郁郁寡欢。我讨厌穿开裆裤。我想,如果我也能穿上和哥哥一样的长裤,肯定不会尿床。

“我不想穿开裆裤了。”我说。“不穿开裆裤,那你要穿什么!?”妈妈冷着脸,拉长着嘴巴像小人书上面的猩猩。她的怀疑让我感到未来充满了绝望。“我想穿长裤,妈妈,我穿长裤,我就不会尿床了。”我哀求道。妈妈冷笑着朝我嚷道,“你以为穿长裤就不会尿床了?你当我是小孩吗?”

我不想穿开裆裤都想疯掉了。那些穿着长裤子的男孩子,在院子里像哥哥一样吹着口哨,留着长发,他们偶尔故意向我扫上一眼,马上高傲地转过头去,呼呼啦啦的像群大黄蜂去水塘边摸田螺了。

每个尿床的早晨,比我大四岁的哥哥便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扬着双脚儿,一脸得意地望着我,哈哈,你又尿床啦!他的声音像被玻璃刮破一样,有些刺耳。我怯生生地望着他。

我瞅着自己双腿间的小鸡鸡,它是如此的细小,就像一个小茶壶儿,我伸手摸了摸,它与我一样可怜巴巴的,像对难兄难弟。我想不明白这么小的茶壶儿竟然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制造麻烦,让我每次都无地自容。我很想操起案上的那把乌青色的菜刀将它一刀割了。我想,如果我真的把它割掉,后果得考虑:A.我没死,但撒不出尿了。(恐怖)B.我变成了一个女孩,穿上了花裙子。(那样还会不会尿床呢?)C.我死了,被尿憋死了。

我不想穿开裆裤。我有十几条开着衩的开裆裤,每当微风轻拂之时,晒在树杈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开裆裤便迎风招展。要是有人从我家门前经过,顺便问起,哥哥便得意地朝他们大声地说:我弟弟昨夜又尿床啦!

我真的不想尿床。每当我掀开被单在夏日清晨的空气中嗅到那股带着碱味的气味时,我总是脑袋一片空白。

石门的那些年轻人,总爱穿着长裤将衬衣扎在裤腰里,个个脸上春风得意,快活得如一棵带露珠的芋头荷。他们总是大声地朝我笑道:呵,听说你昨晚又尿床啦?

我用小手指扯着衣角,用嘴巴使劲地吸吮着衣料里面的咸味。

我恨妈妈,每次我尿床,她都唯恐地球人不知道。我想,要是我也能像哥哥一样穿上长裤,肯定不会再尿床了。

我对妈妈说,你给我做一条长裤吧,我再也不穿开裆裤了。妈妈将脸一努,她拧着我的脸颊,像拉一根皮筋一样:你以为穿长裤就不尿床了!?

穿着红格子开裆裤的我,蹲在地上揭开了双腿间的小茶壶盖儿。

一股细如筷子般的水柱开始弯弯地倾注在这堆小沙丘上,我看到被尿水灌注后的白色沙粒转眼间变成了土黄色。那是一堆埋葬着蚂蚁尸骨的坟墓,可是此刻,却被我的尿水冲刷得东倒西歪。那几只活着的蚂蚁似乎嗅到了一股悲剧与不祥的气息,它们触了几下头,便往东边去了。东边是种着几根南瓜藤的所在地,我伸手一只只地把它们又捏了回来,周而复始。哥哥走到我的跟前,眼光犀利地盯视着我的开裆裤,说:你是不是又尿床啦?!

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紧接着我用力地拧死了一只蚂蚁。蚂蚁的细腿儿安静地躺在我的小手心中,阳光无私地照耀着它。

我朝哥哥扬了扬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要诬蔑我?哥哥说,我什么时候诬蔑过你了!你本来就是尿床大王嘛!我狠狠地盯着他。我想杀了他!一个猖狂的念头突然之间从我脑海中闪过。每次妈妈将我打得嗷嗷叫的时候,他总爱站在一旁嬉皮笑脸幸灾乐祸地望着妈妈高高举起的荆条。

你肯定也尿过床!我像是获得了莫大的勇气,朝哥哥大声道。

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尿过床,只有你,才尿床!哥哥指着我的头说,你是尿床大王———我可一次都没尿过。

我退了几步,我说,你说谎!

于是哥哥不接我的话,有些狼狈,很快就回到妇女们的闲聊队伍中去了。

在这座中午空荡荡而显得宽大无边的院子里,我感到自己真像件小玩具。我的渺小反衬出院子的宽大,就像我与蚂蚁一样。很多年前,这曾是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可是在我出生后所见的岁月里,这座巨大的庄园被分割成许多户人家的居所。院子门口的那对巨大威武的石狮子见证着岁月的沧桑。我尿裤子,它们永远都无须吃喝拉撒,我真羡慕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