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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青灯行(1)

1

鲁登戴着MP3的耳机倚在窗台上,他看到从楼道口走出来几位飞扬跋扈的小子,他们吹着口哨,张扬而过。窗台下面是一片翠绿的草地,每年的冬天,这些青草就会死去。

这阵子正流行陈小春的歌曲。“一杯二锅头,哦……”当然,好学生是不会吹着口哨唱陈小春的歌的。鲁登啪的一声,重重地将窗户关上了,尽管耳机里的声音开得足够大,他还是被这响声吓了一跳。他发现风钩从窗台上震落了下来,掉到一楼的水泥地面上,弹了弹,终于不动了,像死了般。鲁登哆嗦了一下,心里透过一阵不知名的难过。

他走出教室,米黄色的木门上那只大大的脚印依旧留在那儿,鲁登注意这个脚印已久,这只脚印像一记耳光,牢牢地烙在门板上,他不知道罗老师为什么不擦掉。

这时是周日下午,学校规定每个周日下午放半天假。只有放假的时候,校门才开放,平时禁止学生外出。这是一所全封闭式管理的职业高中,一堵围墙把整个学校都圈了起来。尽管如此,该出去的时候,总能出得去,比方说飞檐走壁。

鲁登掏出学生证,给保卫科的罗叔叔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鲁登将双手放进裤兜里,去网吧找李玄。难得的半天假,学校大部分人都跑进了网吧,余下的小半部分人假惺惺地看了会儿书,接下来还是会去网吧,譬如说鲁登。

几个染了红色或黄色头发的青年拥挤在一辆力帆摩托车上,他们吹着口哨,每人手里点着一根烟。摩托车风驰电掣地经过鲁登身边,一个血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尘扬起,在鲁登的头顶上久久地徘徊不落。

鲁登愤怒地嘀咕了一声。

摩托车上有个人回头飞快地望了鲁登一眼。鲁登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但是摩托车并没有停止,一溜烟跑了。

这些人每个周日都来学校,却叫不出名号来。对于此类人物,学校里的人统统称为“社会上的人”。鲁登带着深深的仇恨望着他们远去。

他们常去的新世纪网吧里并没有李玄的影子。鲁登找遍了每个角落,依旧不见李玄。难道他回家了?鲁登想。他去前台开了一台机子,又用五毛钱买了两根白沙烟,打开电脑开始等待登录。周围有几个孩子,大概读初一,他们正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看别人玩电脑。放假的时候,网吧里总是有许多没钱上网的小孩,为了过瘾,便围在电脑旁,看别人玩儿。

鲁登很烦这些小屁孩。他们一围过来便没完没了地说话,叽喳个没完。主要是没安全感,他很恼火别人围过来。

上了会儿QQ,发现小雪竟然也不在线。这使得他无比失望起来。抽完一根烟,回头一看,发现沙发后边正立着一个孩子,朝他张嘴露出两颗大门牙,讨好地谄笑着。

“嘿嘿。”小孩儿笑起来的时候,竟然也有眼角纹。“看什么看!”鲁登没好气地说道。这些小孩儿脸皮老厚了,轰是轰不走的,除非揍。鲁登横了那孩子一眼,算是警告。小孩儿盯着他的屏幕,故意装作没发现。他说:“你会玩‘梦幻三国’吗?要不要我教你?”

“离我远点!”鲁登愤怒地吼。“玩会儿嘛……”孩子依旧死皮赖脸地央求道。“滚!”鲁登阴郁地从喉咙吐出这个字来。孩子仿佛也察觉到了,于是怏怏地走了。“屌什么屌?”他边走边说。鲁登心里便有些得意。

他掐准时间,上到五十九分钟的时候,便跑到前台结了账。“两元。”网吧老板说。

鲁登走出网吧,才发觉这天实在百无聊赖。李玄和小雪像是空气一般蒸发了。他在小城逼仄的街道上晃荡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小雪他们的影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他发现那辆力帆摩托车停在那里,这几个“社会上的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他的身上,像一束激光打在脸上,鲁登感到很别扭的慌张。他们为什么要盯着他看呢?他瞥见其中一个里面穿着紧身的雪白的背心,健硕的胸肌隐约可见,他感到离奇的忌妒。

2

回到家,鲁登发现父亲才起床。洗手间的水哗啦啦地流着,一个染着酒红色头发的陌生女人见他回来,呀了一声。她正在煮面条。我儿子回来了,他听见父亲朝她解释道。他回来你也不早和我说下,咦,你不是说没有儿子吗?他听见那个讲四川话的女人和父亲说道。他还是小屁孩。父亲调侃着说道。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是在卧室里。鲁登听着有些刺耳。几分钟后,四川女人从里边走了出来。她认真望了他一眼,高跟鞋踩着地板的声音有些迷乱。

什么人?她走后,鲁登问。父亲没说话,瞪了他一眼算是警告。在洗手间的垃圾篓里,他偶然发现一只已经用过了的避孕套。乳黄色的套子软塌塌地搭在垃圾篓的框边上。他朝拖把狠狠地踢去,拖把像长了眼似的,又弹了回来,打在他小腿骨上,生疼。

吃面条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开始恶心起来。父亲问怎么回事?他没有说话,父亲掏出二十块钱说,面条不好吃就别吃了,出去吃吧。鲁登一刻也不想在家待,他抓起钱就走了。到了门口,他又转身回来。

“怎么了?”父亲诧异地问。

鲁登冷着脸,走进自己的小屋,关好门。他双膝跪在地上,弯下腰,慢慢地从床下摸出一个鞋盒来。鞋盒里藏着一把匕首。这是一把从地摊上买回来的匕首,一群打扮成藏族,据说是从林芝过来的人常常在地摊上销售这些利刃。鲁登冷冷地抽出匕首来,锋利的刀锋乌黑发亮,手指刮上去,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痉挛。

匕首在他手中像蛇一样扭动,他感觉某样东西将他越缠越紧,直至窒息。他轻轻地将匕首架在手腕上,用力按了按。锋利的刀锋让他感到很冷,他全身像遇着了一股寒流。移开匕首,他发现手腕的动脉血管上豁然出现一丝细细的青痕。他想吼,大声地吼。

父亲自从对越自卫反击战归来后,右脸颊上便多了一道刀疤。这道刀疤给他平添了几分杀气,整个人看上去凶悍不已。从那以后,父亲开始留长发,整个人也渐渐精壮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火暴的脾气了,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语言了,取而代之的,是肢体动作,一次父亲粗暴地操起一个啤酒瓶子朝母亲砸去,差点使她脑袋开花。

母亲去世时的那个夏天,他刚初中毕业。说是急性心肌梗死。那年夏天,有几回,他放学回家,竟然听见父亲躲在卧室里边喝酒边哭。

3

天黑时分,鲁登百无聊赖地回到学校晚修。他递了一张纸条给前桌小雪:今天下午你去哪儿了?

小雪很快回了一条:我就在新世纪网吧啊!鲁登用手推了她一下,悄悄说,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呢?小雪回过头来说,那我哪知道!他发现班主任罗老师正躲在教室外面的窗户后面,翻着大白眼静静地瞪着他们,他们俨然是他眼中的猎物。别说话了,小雪悄悄地说。

鲁登赶紧低下头去看书。

小雪这几天脾气不大好,火气大得很。于是鲁登猜想她这几天是不是经期。他听说女人经期时,脾气都让人拿捏不准的。

听了几首歌,鲁登又想起高考的事,觉得很烦心。鲁登努力去想大学的样子。他觉得,大学是一个既陌生又遥远的影子。它是如此的虚幻、迷离,恍如夏日的风。他对它充满了恨,又爱恨交加。

班主任走后,鲁登又写了一个纸条给她,约她晚上去天台见面。

小雪微胖,两条腿看上去结实有力,脸颊上有两个酡红色的小酒窝,像山东烟台的红富士。他看不出小雪究竟哪里好看,或者说,他到底看上她哪点了。有一天中午,他无意中看到小雪从他眼前走过,长发披肩,身上散发出一股处女的芳香,他心中突然涌出一个想法,渴望和她交往下去,直到开花结果为止。

某天,他偶然在天台的一个砖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亲爱的朋友,我感到很无聊。这种时光我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你能陪陪我吗?当然是不见面的那种。

没有落款。

刚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鲁登像是发现了别人一个秘密。他有些好笑。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回复的时候,他渐渐感到有些悲凉起来。那些常教人“志高远”的伟大教导,他发现一点也不能安慰这位伤心的女孩:空洞又过于虚伪。于是他揉掉手中那些“教条”,重新写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事实证明,目前我们只能这样熬着,一直熬下去,等他们老了,我们也该长大了……当然还可以找个人谈谈恋爱……他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图谋不轨,就把恋爱这句话划掉了。

后来他们默契地遵守着一条约定,每个星期五晚上,去天台取纸条。从来都没有终止过。每到星期五,鲁登便去天台的砖缝里取那个纸条,同时把新的放进去,下周五再重新来取。他们从未碰见过,他亦不知道她是谁。

教学楼一共七层,天台一般都上着锁,轻易进不去。不知何故,后来锁经常被人破坏,学校干脆就不锁了。

鲁登站在天台上,猎猎的风呼啸而来,起先像一堵墙,又像一把刀子。操场上人头攒动,黑黑的,他们是蚂蚁的舌苔。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们必须得死去。鲁登可怕地想。

小雪走到鲁登的跟前,说,你还在生下午的气吗?鲁登摇了摇头。他说,似乎起雾了,你瞧。小雪点了点头嗯了声。鲁登指着迷雾深处又说,最近我经常看见那边有一盏青色的灯……你看到了吗?

小雪摇了摇头。

鲁登有些惘然地斜睨了她一眼说,我是真的看到了,你以为我骗你吗?

小雪噘着嘴巴。她气呼呼地不再理他。小雪身上有一种少女独特的气息,清香。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吻吻她。

我们接吻吧。鲁登犹豫了片刻,说道。小雪坚决地摇了摇头,她深锁眉头,神情中带着鄙夷和忧伤。

鲁登有些懊悔起来。他解释说,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4

李玄正在看郭敬明的《梦里花落知多少》,鲁登一把夺了去。李玄就说,快还我。他的声音有些软,甚至带有一丝娇嗔。鲁登学着他的声音嘻嘻笑着说,你的声音就像猫叫春。

李玄的耳朵根都红了。他扭过头,说了声,你真讨厌!鲁登就问,这书怎么样?李玄这时露出小女生一般的笑容说,写得非常好呢,我看完就给你看!鲁登将书还他,扬了扬手说,你他妈的净说废话。写什么呢?

李玄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接着埋下头读,不再理他。

鲁登觉得有些没劲,于是走到黎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今天看到有一个人在打手机,你猜他打的是什么手机?塑料的!于是两人都笑歪了。黎根说,是不是那个卷毛?鲁登点了点头。黎根说,操!鲁登说,操!黎根又说,这卷毛就会装逼,我还以为他这么有钱呢,经常在操场里拿着那玩意儿打电话,原来是塑料的,哈哈!鲁登说,看不惯这孙子。黎根也点了点头。

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晚修两节课,中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鲁登戴着耳机,开始听S.H.E的歌。他突然感到有些悲愤,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小雪假装生气不理他,她正在认真地温习功课。鲁登打开笔记本,认真地写下一句话:此刻,是我们正在消失的青春。

下完课,班主任罗老师走上讲台,他一脸严肃地扫视了教室一圈,突然朝鲁登吼了一声:

要是我再发现你晚修时听MP3,我就摔了它!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鲁登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猛然发现自己被班主任镇住了。那会儿,他不知道是否该把耳机摘掉。他僵立在那里,看到很多同学陆续走出了教室,包括罗老师。鲁登木然地走出去,他走在偌大的操场上,夜幕下的操场上散落着几个晚修后还不想回宿舍的学生。他绕着跑道慢慢走着,感到四周都是仇恨的目光。

这个伪君子。鲁登狠狠地想着。

自从那次在河边的小杨树林里意外遇到罗老师和隔壁班的一位女生在一起散步后,他的心就隐隐不安。那位女生他常在楼道上撞见,她留着齐耳短发,白净的肌肤,看上去俏皮又尽显风情,应该是那种温柔与开朗的混合类型。她亦是班上很多男生悄悄议论的对象,他们都叫她小樱,是位活脱脱的美人儿。鲁登看见她时都有些莫名的紧张。他觉得她比小雪要圣洁多了。他很疑惑,她怎么会和罗老师在小树林中散步。罗老师只是他们班的外语任课教师而已,并不是她的班主任。

罗老师有个泼辣的小女儿,他的老婆则是不折不扣的母老虎,人到中年,肤色暗淡,只能靠搽过多过厚的粉来弥补岁月打磨带来的缺憾了。有回罗老师在家里和他老婆大干了一架,隔壁便是教室,都能闻到火药味。罗老师那天生完气,便站在楼道里抽闷烟。那会儿下课铃刚响,鲁登望见隔壁班的小樱第一个笑着从教室里跑了出来。罗老师的脸很阴郁,他往那边望了一眼,将大半截还未吸完的烟悄悄地扔进洗手槽里。

吵架的事让罗老师脸上无光,很长一段时间在教室里抬不起头,郁郁寡欢。他教的是英文,周末的时候,总有几个他心爱的学生前来主动求他补课。有天周末,鲁登发现小樱也走进了罗老师的办公室。

那天在小杨树林里,罗老师和小樱正从树林深处出来,冷不丁一抬头,发现鲁登正站在他们跟前。那副茶色眼镜也掩饰不住罗老师的慌张与心虚,他很有些不自在地说,鲁登,你来这儿干吗?

鲁登听出了老师声带的颤抖。他心想,那你们呢?

他支吾了一声,罗老师如得赦令般,带着小樱赶紧走了,留给鲁登一头的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