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贵族之家·前夜(智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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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附录二(2)

这是他的风采具有何等强烈程度的明证,那许多他所特有的魅力确实给予了我们;那朝向我们的面具,甚至在不使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的情况下,仍然拥有如许的美。这种美(既然我们必须试着把它形之于言词)是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所做出的最为精致的展示。他所见的世界,是一个性格和情感的世界,是生活每时每地都使之显现出来的种种关系所组成的世界;他大体上很少利用偶然机会所创造的奇迹——我指的是那些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界线的时辰和地点;他所翱翔的天空,是一个巨大的和主要的天空,是属于激情和动机的领域,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无可避免的、与他亲密无间的领域——亲密无间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地步。他所选择的题目无不给我们以极丰满的印象;但尽管如此,我们仍感觉到,他的题目的活力是发之于内心的,并不像古时罗马人在狂欢节上举行赛马会时卡在马背上的那些带刺的东西,那马要这样刺激,才肯跑的。他所主要讲叙的故事,他所主要描写的场景,并不需要一点儿什么精心策划的“情节”来引人入胜,便会像奔命似的自行展开。他的第一本书实际已充分地证明了,假如我们必须详细阐述的话,他身上最高明的东西是什么——人尽皆知,是一种精致入微的诗的氛围所产生的效果。借助于这样一个表达感情的手段——不妨说,其中充满着对于人类普遍的危难和需求所发出的共鸣和震颤——他内心的一切都上场了;我说的是他对命运、对人间的愚昧、对恻隐之心、对惊人的奇迹和对美的感受。《猎人笔记》中的温柔情意、幽默感和那万千的变化,已当即泄露出他是一位富有杰出想象力的观察家。他把这些本领一齐拿来,用之于小事情,也用之于大事情;用之于描写未获解放的农民的悲苦、纯朴、虔诚和忍耐;用之于描写大地、天空、冬季、夏季、田野、森林的自然的美妙无穷的生活;用之于描写乡村一带稀奇的鬼魂以及地方上的怪人怪事;用之于描写旧世界的种种习俗和迷信;用之于描写在他热切的打猎生活中,由于长时期地、亲密地接触人、接触大自然,而搜集、发掘和汲取到的秘密、典型和印象。屠格涅夫身材高大,精力充沛,又酷爱追猎,或者也许不如说是酷爱他在其中发现的灵感,他本来很可以算得是一位强壮非凡的猎人典型,若不是这个形象跟他天性上的温存柔和不大相称的话。不过在他的温存柔和之中,往往也要包括一些破例的伸胳臂动腿之类的含义。他这人倒不如说是一位静止不动的壮汉典型:魁伟,庞大,而话音却天真无邪,笑起来几乎像一个孩子。然而,不仅是这些,看来尤其令人感到矛盾的,是他的作品中还充满着雅致美和幻想,锐利的洞察和凝练的思维。

除了我前面(也是按时间先后)提到的三部小说之外,假如我再按次序提出《罗亭》、《父与子》、《春潮》和《处女地》的话,我就把这座结实的纪念碑上的一些比较大的石块都指出来了。这座纪念碑是根基深厚的,它带有一些缝隙,但也都填补得很好。他的较次要的作品多得不胜枚举:我只能提到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些——《书简》、《旅长》、《狗》、《犹太人》、《幻影》、《木木》、《三次相逢》、《初恋》、《被遗弃者》、《阿霞》、《多余人日记》、《叶尔古诺夫上尉的故事》、《草原上的李耳王》。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究竟哪一部最好倒很难说:一般大约是取舍于《贵族之家》和《父与子》之间。我个人更多偏爱那部优美的《前夜》;虽然我承认与其他几部摆在一起,它并非是最为优美的一部。大家比较意见一致的是:《处女地》——他死前不久发表的,也是他小说中最长的一部——尽管充满着美妙,是一部较差的完美之作。

性格,表达出的和揭露出的性格,是我们在这些作品中所照例不误可以找到的东西。屠格涅夫对于性格的识别能力,是一束在艺术上引导他前进的巨大光亮;如果要对他做一个最为简略的描述,那就只须说,仅仅是这种识别力的施展,就定能构成他笔下充足的戏剧性。在描写一个人物的时候,没有谁能比他看得更加真切,也没有谁的手法能比他更加令人哭笑不得而同时却又更加令人感到亲切温柔了。他能看出这个人身上最细微的征兆和习性——看出他全部的遗传特征和奇异癖好,他全部的软弱的和有力的独到之处,他的丑和美,他的古怪和魅力;然而他又能慧眼独具地把这个人物放在整个生活的洪流之中来看待,让他沉浸在他的种种关系和接触之中,让他去挣扎或是淹没,把他看作是一粒生活之流里来去匆匆的尘埃。这,加上他安闲沉静的写作方法,使他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宽度;使他罕有的描写特征的能力不至枯燥和冷峻,不至有任何漫画式描写的危险。他知道得那么多,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然能加以表达;而他的表达也确实完全是绝对投影式的、图象式的,把每件东西的不加解说和不承担责任的样本提供出来。他在精神上是那么富于人道,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能对他的材料加以控制;他的悲天悯人之心是那么深沉又那么宽宏,让我们几乎惊异他竟会有那种追根问底的好奇心。他的诗的素质是永恒的,而现实又透过这素质向我们凝视,不丢掉它脸上的一丝皱纹。他是一位天生的小说家,他身上天生小说家的迹象比谁都多,这种迹象的表现是:他所召唤来的人物们所享有的自由和活力是无限的,他们应召而出现时的无所顾及的绝对性是无限的;或者说,他绝不屈服于那种用斥责或道歉的办法来解说或表现人物的稀奇而平庸的策略——那种企图讨巧省力,把充其量也应当留给或许不是最聪明的读者去表露的对人物的判断和感情提前拿来用掉的策略,在这方面,他也比谁都做得好。然而,他的这种,不妨简略地称之为,仅仅只做详细叙述来报告实情的体系,拥有一种水清见底之功,比那些拙劣得多的道德家的长处要高明得多。

假使,如我所说,他处处给予我们的东西是所谓性格的话,我必须马上补充一句,他所给予的性格决非如我们西方人的理解,是所谓果断和成功的同义语。这种性格具有短见的个人主义心灵那种几乎是无可救药的超然物的外形;而他把这种性格也确实过于经常地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这种性格恰恰不能产生某种追求功名利禄的强烈感情。在他心中思索最多的问题是意志问题;他所经常不断启发诱导人们去想的东西,正和这个悲哀的形象有关,似乎原则总是要在他的同胞当中制造出这类形象来。他看出——他启发我们认识到——这种人处处溃不成军;而最为普遍存在的悲剧,依他看来,是这种人那些孤注一掷的冒险和所遭受的灾难,他的在劫难逃的退却和失败。假如人们像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不去理睬他,他就会到异性身边去寻求庇护;在屠格涅夫笔下,许多这类人的代表都是极其强大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在其他方面都非常讨人欢喜。的确,他写过那么多人物,——我指那些年青女人,姑娘小姐,尤其是那些“女主人公”——按照道德上的美,按照灵魂上的出类拔萃。这些人物已经成为现代小说所提供给我们的最为动人的群像之一。这些人物是名正言顺的英雄,其英雄主义是不作张扬、不加修饰的:几乎只有这些人有精力去决定和行动。叶琳娜、丽莎、塔吉雅娜、吉玛、马利安娜——我们一提起这些人的名字,便好像见到了她们的身影,然而却没有篇幅供我来一一谈论她们了。这些人物活在那些一幅幅接连不断的最美妙、最柔和的描画之中;而这也正是屠格涅夫在他全部的创作中孜孜以求并达到成功的过程。

他自己认为他的主要危险在于他抛弃了太多的东西,因而不能细致入微地描述;他在结构上有所欠缺,缺乏使印象导致统一的才能。然而没有哪个小说家比他更为周密和更善于积累了;他的特色从大量的生活真实中涌出,这些真实除主题、除思想本身之外,不受制于一切,这一点谁也没他做得好。而且,磨擦所引燃的火花——永远都像一封没拆开的电报一样令人兴味盎然。他对待“内心深处的”世界,我们的更为良好的意识所在的世界,那种亲切和蔼的自由态度——连同他精致的优雅——其中,总而言之,包含着这样一个方面,对它,我只能描述为是高尚的、公正无私的,我并且把它时刻铭记在心;他的这一个方面使得太多的他的对手们要用粗暴手段制止我们来用之于对比,而却又引得我们要去用它来对比一下那些俗不堪耐的东西。

(1897)

译者附记:

享利·詹姆斯对俄国作家有独到的理解,尤其熟悉列夫·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这篇文章对于这两位大家的艺术风格特点,议论精辟,思路幽深,能够把握住这两位作家的主要之点,很能启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