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木是当代著名诗人、文艺理论家、教育家。我还没缘认识他,但很敬慕,觉得他善于理解人。
是在1984年,诗人蔡其矫写了《山的呼唤》这么一首诗,发表在当年《星星》诗刊12月号上。公木先生看到了,便以作了一首《痛苦的燃烧─读蔡其矫<;山的呼唤>;》(见《星星》诗刊1985年9月号),诗中写道:“我看见天真和赤诚╱是青绿的枝条╱承受着烈火的焦灼和炙烤╱而终于燃烧起来”,赞扬“理想使痛苦光辉╱痛苦使理想崇高”。
诗人咏和,本来是一桩很正常的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但诗人公木和蔡其矫的这一段咏和缘分,别于古今许多流于形式的吟和酬唱。读到公木这首咏和诗,不难领略其深沉的诗灵来自赤诚肺腑。我正是受这和声撞激而震颤不已!
一南一北两位相距数千里之遥的老诗人,书信往来并不见多,却有这段充满人间美好的抚慰。什么缘故使然?没有别的!理解也!心境通融,情见乎辞!
基于上述这点遥远的认识,心中终于萌生对公木先生的无限敬佩。于是,当拙作《诗人蔡其矫年表》(初稿)完成,打印征求意见,我首先便试送吉林省作家协会烦为转交公木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充实一些材料。因为20世纪50年代丁玲受处分后,接替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的是公木,那时蔡其矫是教研室主任,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他们之间知情程度最真实、可靠。但是我所写的地址不十分准确(因为我从没与先生通过信,不知道他学校和家庭住址),信和《年表》是否能传到先生手里,我并没把握;再说,公木先生已到耄耋年华,不一定喜欢为麻烦琐碎之事所缠绕。信寄出后,我这样想。
出乎意料,当这部近二十万字的《诗人蔡其矫年表》(初稿)从吉林省作家协会辗转寄到他手中,不到一个月时间,公木先生就把《年表》打印本挂号寄返给我,并用四张稿纸写了一封回信:
曾阅同志:
《诗人蔡其矫年表》(初稿),详细看了一遍,很兴趣。尽我所知,加了一点注解或补充,供给参考。只是我与蔡其矫同志共同相处的时间不长,所知有限。自从58年以后,便分手了,他去福建,我来长春,且各自背负着一定分量的沉重,虽梦魂萦绕,却音讯久违。直到进入70年代,偶然同厦门黄碧瑶君弄清一句什么诗人通起信来,还由他介绍了一位青年诗人陈君寄诗稿跟我商量,在通信中才得到蔡其矫同志一点消息,并寄了一张他的照片给我,是在厦门摄的,风采熠熠,不减当年。其时他处境的困难,并不曾直言告我。此后不久,“四人帮”粉碎,天地骤然宽阔,接着诗刊召开诗歌讨论会,我们便在北京见面了。一别二十年,各自经历的路途都不算平坦,但是身体都健壮,音容笑貌,尽如往昔,谈起来全无身世沧桑之感,就如同当年在古楼东大街文讲所时一样,热情欢快。他的《诗品》译稿,我的《诗要用形象思维》,就是在这次诗会期间一同交给田间同志拿到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以后十五年来,直接间接,音讯未断,但见面不多,他的行踪,大半都是从报刊报道中得知的。前年在桂林、北京,两次诗会上相遇,还听刘登翰同志说,准备编印《蔡其矫诗歌全集》,并邀我作序。我要他开一份完整的诗作目录,他答应了。后来没有下文。我想可能计划变了,或者另由别的同志写了,也便没有主动函询。
如今,读了你这个《年表》(初稿),感到非常珍贵。我实在不想寄还给你,但这怎么能行呢?希望整理好以后,把打印稿再寄一份给我(等待正式出版,不知要拖多久)。从这个《年表》里可以看到其矫同志一生的一个课题。我特别想研究一下,在57─77年这二十年间,中国诗人是怎么度过来的。近年来,一般诗史(或有关论文),讲到这一段,尤其“十年动乱”十年便略过不提,甚至空白起来。其实,口封住了,诗怎能绝根呢?其矫同志是个很好的典型,在任何逆境中,都没有熄灭,甚至没有沉默,诗情总在燃烧。读了《年表》,使我更增加了许多“感性”认识,理解了所谓“人生的浓缩”的真正意义。我忽然这么想,其矫的诗是:1.生命的表现;2.生活的缩影;3.时代的反映。这三者的融汇或互渗。另外有的诗人,如李瑛,便倒过来:1.时代的反映;2.生活的缩影;3.生命的表现。他们都是这四五十年来没有停止写出好诗的诗人,由青年时期到耳顺古稀。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这要结合着中国现当代历史来研究,有特殊意义。
我现在正在编写一本《毛泽东诗词研究》即杀青,不及多谈。匆此,即祝撰安!
公木1993.12.10
公木先生除了在我的《诗人蔡其矫年表》(初稿)打印本上作了许多眉批、校正和补充材料说明外,还寄给我上面这封洋溢衷曲、寄予信任的长信,抒发他对我国当代诗史研究上的关注和看法,一言一语,不失其真知灼见。
我为这满纸真挚、热情和投来的信任目光,为公木先生的阳刚之气和平易接近所感动,至以衔泪盈眶……
今年9月间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中,得到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张炯同志的重视,表示愿意为这部《年表》争取出版。我兴奋之极,回到晋江,在还没获得出版社定锤之前,便给公木先生投上一书,请他写一篇序言。因为我估计先生即使答应为拙作写序,也不会说写便写,必须让与宽裕时间。真想不到于10月28日,接到他的复函:
曾阅同志:
昨天下午归来,在翻阅盈尺书报信件时,读到您于9月27日寄发的来信,已经整整一个月。我是10月4日由家出发,到重庆参加全国毛泽东文艺思想研究会年会,返程过京,又参加臧克家90寿辰创作研讨会、寓言研究会第4届年会及雅园诗会(深圳中国现代格律诗学会在北京召开的首届年会),然后才返回长春的。读信后,于高兴您多年经营的《蔡其矫年表》获得出版机会之余,又十分抱歉,回信太迟了。
前寄《年表》及诗集《迷圈》未及即复,本拟仔细阅读过诗作后,再写信给您,一误再误。此事一直压在心上,未曾放下。今又得到此信。顾不得谈《迷圈》了,“写得不俗,耐人深思”,此其矫同志序说的颇有同感,待暇日,再说吧。
嘱为《年表》作序,义不容辞,当勉力为之。但尚须稍俟数日,下月份当先以此事为务。其余一切,均当摒除(昨夜灯下读积压的来信,除兄台外,尚有3封嘱作序,其中有《河北辛集市市志》、《董文艺术研究》、《金、黄、刘寓言选》等,另有多封要求题词;邀稿尚未计在内)。下周必须给研究生上课,十月份曾布置下作业,收来后要看看、评审。我写这些,只是说明,希望您不要对我写的序文,寄以过大的期望。我只有挤时间来写,难望满意。从致王炘先生信中得知,“有必要可用多序”,这是很好的打算。
匆匆,致以敬礼
(归来后第一信,太匆匆,潦草处,祈谅!)
公木
1994.10.28
信上的“嘱为《年表》作序,义不容辞,当勉力为之”,让人一看便知道快人快语,真不像耄耋年华。这就是公木先生。
更想不到先生立即点燃心灵火炬,把许多迫在眉睫的事情搁置一旁,于百忙中把序文写完寄到我的手中,并附信说:
曾阅同志:
十月间外出,月底归来,读到您九月间的来信,嘱为《年表》作序,当即复函,谓十一月当执笔。
现在序文写成了,兹寄上,请审处。我是认真写的,有些吃力,兴趣盎然,也颇受益。不知《年表》出版事宜做的怎样?《蔡其矫全集》编撰的情况如何?
非常希望多读到一些其矫的诗。
俟复。
此致敬礼
公木
12月11日
当我读到“我是认真的,有些吃力……”心中负疚,莫可言宣,敬佩情怀,惟永镌于心版!
公木先生的序言全文6000字,落笔成声,不但对蔡其矫诗歌历程作了深层反映,也对我国诗歌历史作了深层反映。文章一气呵成,平淡中包容了丰富的内涵,入情入理。
公木先生今年(1994年)已是85岁高龄(我特地翻阅《中国现代作家大辞典》得知),动这一大笔杆,怎么不会“吃力”呢!但是从行文遣字,又一次让我看到这位耄耋老人快人快语的美质!虽然,拙作《诗人蔡其矫年表》还在付梓的路上,这感激和敬佩之心,得藉此先吐为快!
1994年12月24日于晋江
[笔者曾阅按]本文原发表在《文艺报》1995年5月13日副刊《原上草》第435期上。因公木夫人吴翔来信说:“公木先生的研究生于1997年为他出一册祝贺86岁诞辰的评论文集”,要笔者将《遥远的认识》作“适当补充”。1997年元宵曾阅附识。
走山
“十年动乱”刀枪炮火相见的时候,我已被清除回老家,和老母相依为命。农村社员口粮,不分大口小口,一律计口分配。我和母亲,两人都属大口,每天分来的粮食,作两餐煮犹觉不够,缺上的一餐,只好让肚子闲着。那时有船也驶没港路,不像今日可以随意找工课赚钱度活。思来想去,便学古人“逃世”,入深山回避“红海洋”的激荡。慢慢学懂许多草药,藉此玩弄打发时日。
这天,来了两个大汉。一个是远近闻名的拳师,人尽称他叫“八仙”,因为拳馆早被取缔,便以草药行医。后来大队组织合作医疗站,他理所当然当上医疗站外科医生。跌打风伤,移轮接骨,是他拿手行业,我偶然在他那医疗站与他谋面便相熟。另一个大汉,我素不相识,但经八仙介绍,知道他姓丁。我称他丁兄,他称我曾先生,不到一分钟便熟了。
凭第三只眼睛发现,丁兄对我并不怎么介意。果然,第一句便冲我说:“你要跟我们上凤巢罗山采药?”这是他看我一介书生,怕我受不了山高路遥之苦,却没注意这样会挫伤人的自尊心。因为以往没跟丁兄交道过,不知丁兄是熊是虎,从形表看,既壮又大,确实是条好汉模样。但凭我以前在凤巢罗山独来独往,惹动山上山下许多山民的赞叹,对上山越岭这活,自然是心里有数,于是拣三字不卑不亢的字,含含糊糊以“试试看”应着。
走山的人都知道,一旦身入山中,纵目四顾,全是云海浪山。丁兄至此不但常常辨错方向,弄出笑话,有时还会眩晕(俗语称:眩山)。每当此况,我总笑他是个“大股冇”(空有其表的意思),他也服服帖帖,笑笑点头承认。
这里草药名目繁多,武靴藤、铁孩儿、石橄榄、玉带藤、猫耳藤、万筋藤、红麒麟、入骨丹、铁扫帚……真是丰富多彩。因为来一趟好不容易,心眼贪婪,埋头寻采,竟忘记日下西山,待发觉时,只见远远的同安县城电灯已经亮了。三人各都肩挑着一百多斤草药,还有锄、锥、镰、刈,沉沉实实,压在肩上,一路踉踉跄跄,下到山坳那不上几户的荒村,家家早关上门,进入睡梦了。黑暗中找到以往停脚的一间小卖铺,叫门打店,很久很久,一位小姑娘才惶惶恐恐提灯来开门。我们已经饿了两餐,店中又找不到什么可填饱肚子的,剩下一斤多潮湿返润的饼干,也不问会不会变质,统统买来。钱丁兄有的是,我和八仙身上的袋子都漏底连一分钱也抄不出来。酒,这小店靠近同安大帽山,正宗白米酒远近闻名。我们先要一斤,再要一斤,又要一斤,喝得那守店的小姑娘(上山下乡的知青)两只眼睛都看傻了。
当丁兄再要一斤时,小姑娘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你们要赶路,山深路狭,还要过溪跷水……”
“不要紧,我们实在太饿了……”
经过讨价还价,一斤她断定不卖,半斤我们嫌太少不买,最后商量十二两,三人三一三十一,一人喝两口便干了……
临走,那姑娘提着灯,在门口待我们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关门的声音才从远处传来。冬天深山的风,不但会咬肉,还会钻骨,可我们肚里各有一斤多的酒御着,好像有超值的感受。
人都有这样感觉,夜间静走常要生慌,说话又找不到话头,待半路停肩歇息,仍然静静沉沉。此情此景,不觉浮动不久前一段惊险场景。可夜间走路忌谈虎,是走山人心照不宣的条规,我不是不怕虎,大概有几分酒性,又有意让丁兄知道这先生也是一条“好汉”,便脱口道:
前年,我和一位山家(风水先生),为勘察这凤巢罗山的龙脉走势,两人披荆斩棘直上山峰,待钻进大片菅茅之中,不见天日,一山翻过一山,懵懵懂懂,不觉误入虎窝……大概老虎看见我们两人都是嶙峋瘦骨的憨生,早就着慌退避三舍去了。那一方空荡荡的菅茅中,还留下一条蓝衣、一条黑裤、一个笠子,但都被撕得碎烂,平倒着的菅茅,渍尽血迹……那时,浑身毛孔尽生窍,两人连喊一声“快逃”都喊不出来,一口气跑出谷口,幸有一条山溪送来返魂玉津。不管三七二十一,伏着竭饮……孟冬野水,凉冽如冰,可喝至喉间,犹觉火辣辣。与此同时,汗注如流,几乎口中所饮的水,供不及汗从全身注出。如此狂饮了几分钟,才渐渐觉得解气,可双腿连脚还一直打抖,用心力去“杀禁”,总没顶用……
八仙几番要打断我的话匣,大概是酒的“威力”,一发就收不回来。当要再起步上肩,丁兄就不再自告奋勇作断后“将军”了,居然急忙挑着,走在我们前面。我和八仙不觉同时笑起来,丁兄当然知道我们笑的是什么,自己也“嘿嘿嘿”的笑起来……
——原载《厦门文学》1994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