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詹姆斯愁眉不展的时候，在主街黑暗的拐角处闪过一个影子。不仔细看是注意不到的。那人慢吞吞地往前挪着步子，一瘸一拐的，看上去腿上有残疾。他走一阵便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东西。
詹姆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是他么？是那个人么？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距离那人很近的地方弯下腰伸长脖子，偷偷地去看那人的脸。
那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分明是个流落街头的叫花子。他半跪在地，伸手去捡路边散落的菜叶，大概是要以此充饥。他的头发很长，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修剪，乱糟糟的，盖住半张脸，下半部的脸则是一大把脏兮兮的胡茬子，嘴巴里叼着半根烟，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他倒吸得贪婪，詹姆斯看到，他的手瘦长，坚硬，指甲缝里嵌满烂泥，皮肤上到处是黑硬的老茧。
他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凭着直觉，詹姆斯感到这就是那个人。
耳朵——让我看看他的右耳。
詹姆斯极力地弯下腰，身子往前探，够着脖子想看到他的右耳。对的，那是那个人的标志。只要看到他的右耳。就能断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可是他的耳朵都被凌乱肮脏的头发盖住了。
“是你么？”詹姆斯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而那叫花子仍蹲在地上，一蹭一蹭地往前挪着步子，去捡拾东西。他没有回答詹姆斯，就像没听见一样。
他的沉默让詹姆斯心里有了底，没错的，这么多年了。每次跟他说话他都是这种态度。
“喂，你听着。”詹姆斯跟上那流浪汉，对他说：“我这次找你不再是为了我的好奇心。你听见了么？虽然跟你打了一辈子交道，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你看，我现在六十岁了，成了个走路都费劲的老家伙了，我还有什么野心呢？只是现在，我得去救那个孩子。他要遭难了。这个小城，说不定也要跟着倒霉……”
詹姆斯有些激动，他把帽子抓下来，像个紧张的孩子似的两手撕扯那帽檐儿，有些语无伦次，声音也颤抖起来：“怎么说我也是这个小城的神甫，呵呵……虽然现在这个年代大家已经不怎么信仰上帝了……但是……我终究……我就是求你，帮帮我，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你跟十八年前那件事有关。只有你能帮我……”
这老神甫有些哽咽了，他说不下去了。凡卡对他讲述的那个梦魇使他知道蒂涅城大祸临头了。格林老头儿也来求他帮忙，可是他也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大街上对着这么个有脏又臭，满地捡烟头抽的老流浪汉哀求，哭诉，詹姆斯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他看到那人听完他的话根本无动于衷。是的，从头到尾，只是他自己在说，那个人根本没搭理他，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詹姆斯开始嘲笑自己，哎，真是老糊涂了，急得失去理智了，在大街上随便看到个沉默寡言的叫花子就认为是那个人么？话说回来，那个人……还会存在么？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他了。说不定早已经死了，或者离开蒂涅城了。怎么会这么巧在他詹姆斯需要的时候就奇迹一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詹姆斯苦笑着，他用自己那枯瘦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汗水嵌在那些该死的皱纹里。唉，老啦。他叹了一口气，朝着自己的老马走去，别发疯了，老伙计，回教堂去吧，找上格林老头儿，收拾收拾圣水和那些传说里描述的神器，说不定两个老头儿也可以对付对付去驱魔呢。
他看到他的马，那双大大的马眼在灰暗的灯光下漆黑，明亮，仿佛含着一种他也说不清的深情，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没人帮忙，有什么了不起？老头子也能干成大事！詹姆斯十足地委屈，像个小孩子似的怄气气来，但是就在他抓住马的缰绳，准备离开的时刻。一个坚定而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从那黑暗中发出——“凯尔。”
詹姆斯回过头去，他看到，那个流浪汉从黑暗中站起来，挺直腰杆，他显得神采盎然：“我的名字。凯尔·诺灵顿。”
詹姆斯愣住了，像凭空遭了一个霹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怀疑自己在做梦，于是这老神甫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他疼得咧嘴，傻乎乎地看着街的对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的那个脏兮兮的自称什么“凯尔·诺灵顿”的人。
那个人朝着詹姆斯走过来，他一瘸一拐的，很慢，一个残了半条腿的人走起路来竟然那样步履稳健，这个人的身上仍发出绵绵的臭味儿，然而他的姿势却显得那样优雅，坚毅。
他已经站在詹姆斯面前，高处一盏盏煤气灯在夜晚的海岸风中恍惚，闪耀，明明灭灭，詹姆斯依稀看到这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有棱角的面孔，让你想起尖锐锋利的铁器。他的皮肤颜色很重，布着许多疤痕，他的眼睛像是刀子刻出来的，很深地陷下去，那神色仿佛静止，沉沉地，这张脸，更像是一副刀刻的面具，简直有一股扑鼻的铁锈的气息。詹姆斯反应了一阵子，半晌，他长大的嘴巴才合上，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哪！是你！——你！一点也没变老！”
“好久不见，小詹姆斯。”这个人对他说着，同时伸手剥开自己耳际那一团乱发，恍惚的灯光下，詹姆斯悚然看见他只有半只右耳，那半只耳朵，——让他找个一辈子的半只耳朵。一看就是被咬掉的，苍白的半只右耳上仿佛还能看到那恶狠狠的齿印。
是他！竟然真的是他！天哪！詹姆斯觉得自己在做梦。他仰头看着他。凌乱的黑发下，他的脸，布满胡须的下巴牵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这笑意，就如同他的声音一样，仿佛是从古老的时光深处发出来的。
六十多岁的詹姆斯老神甫简直要哭出来，他已经是个瘦淋淋干巴巴的老头子了，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叫他“小詹姆斯”。那音调，口气让他想起自己那过世了四十多年的爸爸。詹姆斯颤巍巍地仰起头望着这个人，这一刻，他恍惚有一种耶稣降临的错觉，老头儿止不住内心的狂喜，结结巴巴地说着：“啊啊，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你！啊啊……对……对……我就知道是你，是你……上帝保佑！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