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塌下来了。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天是不可能真的塌下来的。之所以说“天快塌下来了”,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感觉。
宋真宗赵恒。
这是景德元年(公元 1004 年)闰九月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距离赵匡胤那顿著名的晚餐才过去 43 年时间,但是宋真宗赵恒却真切地感觉到——大宋的天他奶奶的快塌下来了。
因为契丹兵攻进来了。20 万契丹兵在传说中的“人中之狼”达览的率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大宋的土地上攻城略地,打得云雁守军一个个争当范跑跑。
真宗的脸便阴了下来。
不错,这样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变成范跑跑,但他不能。作为大宋王朝的第三代领导人,宋真宗赵恒曾经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老爸——宋太宗赵光义,以及更加著名的伯父——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
他必须对他们有所交代。
延和殿,这是个含义丰富的宫殿。当寇准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来到灯火通明的延和殿时,他并没有对“延和”两个字有所思考——尽管很多天以后,澶渊之盟以一种不太体面的形式呼应了延和殿的某种宿命。
与寇准差不多同时到的还有参谋总长陈尧叟等十几位高官。这是帝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夜半聚会,如果不是事情紧急,这些人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来到延和殿的。
坐在龙椅上一脸阴沉的真宗没好气地看着这些睡眼蒙眬的手下。他想知道,这样的一帮人是不是可以撑起帝国的明天?
但他们都默不做声。
因为有一个成语他们滚瓜烂熟。
沉默是金。
还有一个成语他们烂熟滚瓜。
祸从口出。
真宗只得点名。
陈尧叟只得出列。不错,作为帝国的参谋总长,陈尧叟必须首先发言。
但他却无话可说。自从太祖赵匡胤以那顿著名的晚餐收回各路诸侯的兵权之后,大宋朝的战斗力就与日俱减了。原因还得归结到太祖那里。太祖不容易啊,黄袍加身,玩的就是空手道;杯酒释兵权,玩的也是空手道——但这是以一个国家的自戕为代价的。
太祖以降,为防灾荒地区的民变,无数在天灾人祸中失去土地的人儿都成了大宋的兵;为防士兵脱离军营后反叛,便把他们的生老病死都包了下来,一入兵营深似海,一日为兵终身为兵。至真宗朝,军队虽然从开国时的 20 万禁军增加到 91 万禁军、36 万厢军,但是地球人都知道,他们不堪一击。
将是熊将,兵是羸兵,数量的增长非但不能引起质变,反而把一个国家的 GDP 给拖垮了。大宋兵营,很多老兵甚至老得走不动路了,却还在保家卫国,还在吃皇粮——一个 GDP 在世界上遥遥领先的国度就这样被生生吃穷了,战斗力却虚弱得可以。
所以参谋总长陈尧叟只能打上一个非常沧桑的哈哈:契丹兵嘛,在草原上打打仗还可以,一过黄河,怎么可能成为我大宋铁军的对手?所以皇上放心,契丹兵不足虑,不足虑啊……
真宗依旧阴着脸。
很显然,他不放心。
曾经,他的父亲太宗北伐,结果却在高梁河一带被契丹兵打得差点回不了家。他不想成为太宗第二。
寇准也不想坐以待毙。作为三朝元老,大宋朝的首席战舰,寇准心中只有一个“杀”字。
事实上,不杀是不行了。现在是九月,黄河还可以说是天险,但是再过两个月,黄河将不再是宋军的天险。
而是他们的天敌。
因为到那时,黄河将结冰上冻,踩在 20 万契丹兵脚下的,将是一片冰冻大草原。20 万契丹铁骑一过黄河,谁都不能保证首都开封会安然无恙。
王钦若自然也不敢保证。
这个官历三朝,曾前后三次为宰相(包括一次为副宰相)的人脖子上长有一肉瘤,被时人称为“瘿相”。不过,“瘿相”王钦若自认为另有办法可以保证真宗的安全。
还有他自己的安全。
王钦若哭着对真宗说:迁都吧,皇上,迁到金陵去。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两个月时间……
王钦若此言一出,延和殿万籁俱寂。
真宗不说话。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于是人人沉默是金。
其实,真宗不说话并不代表他沉默,只表明他在思考。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以沉默掩饰思考,真宗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的思考没有结果。因为要做一个逃跑型皇帝,真宗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更要命的问题还在于:跑,就能跑出帝国的艳阳天吗?
真宗不置可否。
他之所以不置可否而不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王钦若的右倾逃跑主义是想再看一看。
看一看帝国的官场人心,看一看同志们是不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答案却是——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