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名著是通俗的,不是专业作家为专业人员写的书,而是为大众写的书,不是多数人读不懂的,弄了半天很稀奇,但不明白在说什么。早期的朦胧诗出来,北岛、舒婷的诗很好读。“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夜”,完全是人生社会格言,谁不懂啊?到后来走得很远啦,读不懂了。有位大诗人形容说,我看这些诗,就是用一只手,蒙着个茶杯,让你猜里面是什么东西,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这样说也许有一点极端。但真正的艺术,是人们容易接收并且一下就能够深入人心的东西。那一年我应邀参加广东一位作者的长篇小说研讨会,这个作品有一点让我特别受启发,就是他用了一个非常传统的章回体叙述方式。这种方式,通过他对生活的非常真切的表现,焕发了生命力。这使我想起两个人的话,就在发言中引用了,一个是英国作家麦克米伦的话,他谈到传统时,这样说,传统并不意味着活着的死亡,而意味着死去了的还活着。另一个就是我们中国的作家冯梦龙,《三言二拍》的作者,他有两句话,我牢牢记着,觉得可以作为我写作的座右铭。他说:“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你说的话很通俗,就能传得很远,假如我今天在这里故作高深,咬文嚼字,许多人就会索然无味、甚至反感。“语”就是你的表达,“风”就是世道人心,就是人性人情,你关注世道人心,关注人性人情,你才会动人。否则,你写一些与谁也不相干的事情,你自己的那点杯水风波,能感动谁呀?爱情当然可以感动人。要是写得像《牡丹亭》那样的,象《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的,在一种铁幕专制下面,张扬人性,当然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但你老是“身体写作”,老是十个八个情人,一个一个怎么干,绝对的自恋自慰,写多了,谁会老盯着呢?
第三就是它不会因为时代的替换而被遗忘,时代发生变化,它就被遗忘了。伟大的作品,永远不会随着思想原则、舆论的变迁而过时,并且成为推动人类文明最主要的力量。它是不过时的。如果你写得很浅薄,今天搞旧城改造,你就写拆迁怎么有魄力,明天说亮化好,你就写马路应该是光的河流,这根本就不能叫文艺作品。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有篇小说写一个农民成了万元户,吃得很饱,撑出了胃病,送到医院抢救,以此来歌颂改革开放。这哪是文学?艺术的精髓在于,它应当远远高于个人生活的范围,成为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代言——这话好像是荣格说的。我们凭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走遍全球,都能找到我们中国人的感情。在中国的皇帝当中,有一个乾隆皇帝,这是一个很伟大的皇帝,很有作为,他特别喜欢写诗,老是写诗歌颂自己的文治武功,写了很多,因为他是皇帝,他的诗集也出得非常漂亮,非常豪华。可今天,有几个人能背得出他的什么诗呢?我去年在河北承德避暑山庄拍电视片,到处看到他的诗,但看过就忘了。倒是那个很倒霉的皇帝,南唐李后主,成了阶下囚,亡国奴,他写的“小楼一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大家都记住了。亡国之君,他让我们感到历史的一段不堪回首的惨痛。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应当成为推动整个人类文明的一种力量。我们中国有许多伟大的题材,比如长征。但是,去年中国作协组织重走长征路,作家徐海祥在发言时说,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中国作家写的长征,都很难说达到了理想的高度。这似乎有些遗憾。倒是美国人索尔兹伯里,把长征写得不错。他不是简单去写当时所处的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而是写一支从人民当中产生出来的武装力量,在非常恶劣的政治环境、军事环境和自然环境面前,战胜人类完全不可想象的艰难困苦,走出自己的道路,走出一个光明的前途。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写过《毁灭》,写一支游击队在转移过程当中被毁灭,也是很震动人心的。但是它显然不如长征那么宏伟,充满了史诗感。长征能震撼人类,震撼全世界各国的军队。有哪支军队,经历过这样巨大的艰难困苦,能够生存,能够走到胜利,最终推翻一个政权?这是一支军队的胜利,也是人类生命力的一次胜利。一个作家,具有这样一个高度,他的作品同时也就变得伟大。
第四点就是,名著是言近旨远的。它的语言听起来和我们大家说话一样,但蕴涵的意义是非常深刻的。它的每一页都应该比一般的书的整部的内涵都要丰富,都要深刻。它的一页就能当别人的一本书。而且,当你反复去阅读的时候,你总会觉得,你还是没有穷尽它的意义。我读鲁迅的作品就是这样的感觉。《孔乙己》只有两千多字,却画出了整整一代被封建文化毒害的旧文人的灵魂;《阿Q正传》读一百遍一百遍的感受都不会一样,它解剖的是整个中国人的文化根性,所有人都能时时处处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第五个就是,它应该富有启发性和教育性,无论你完全不同意,或者彻底否认它的观点。作为个人,你完全可以不同意它的想法,觉得它的某种观点不能接受,但它对人类整个文化,整个思想的进步,它作出了重大贡献。最近,北京在演《九三年》。这是法国伟大作家雨果的作品。雨果是我最崇拜的作家之一,他写了很多书,像《海上劳工》、《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都拍过电影的,都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雨果写作的构思是非常宏伟的。他写《巴黎圣母院》,探讨人与宗教的关系;写《悲惨世界》,探讨人与社会的关系;写《海上劳工》,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个作家对自己一生的创作构想非常宏伟,非常宏大。我最爱读的,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九三年》。
《九三年》写什么呢?(略)法国大革命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事,但雨果选择这样一件事来描写。那么我想,雨果本人并不想对法国大革命的价值作出判断,他想要表现的是人类生活的价值观,人性的极致时候的光辉。他高高举起人道主义的旗帜。当然,我们可以不同意它的人道观。我们根本不能赞成把敌人放掉,甚至把敌人头子放掉。这绝对是犯罪。这在我们中国文化当中,根本不能接受。我们也绝对不会同意那个放跑了敌人的人,和那个因为以革命的名义杀死了放跑了敌人的人而后自杀的人。我们都不会同意。但是,人类会原谅。当人类有一天没有战争的时候,有一天大家都觉得应该相亲相爱的时候,人类会为所有这一切杀辱感到羞愧。这是人类最终的愿望。人类永远在追求最高最美好哪怕是达不到的东西。我们常讲作家的终极关怀,我觉得就是这样一种关怀。80年在北京学习的时候,有一个人说,我们很多理想是达不到的,但是我们必须要提出来。比如,自由、平等、博爱。社会怎么可能有绝对的自由呢?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平等呢?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博爱呢?但这是世界给人类的命题。他给你一个目标,你向这个目标前进,你永远也达不到,你以为它在10公里以外,到了10公里,它又到20公里以外去了。它在引领着我们。使人类日益高尚起来,美好起来。作家应该是人类的良心。“一战”的时候,托尔斯泰给德国和俄国的皇帝写信,说,你忏悔吧!当然,说了也没用,但发出了人类良知的声音!它永远在启发人类的理性。没有这样的认知和这样的声音,人类就只能在没有理性的泥坑里打滚。
艺术所追求的精神,应该是人类精神的至高点。艺术表现不等同于政治判断。艺术有许多它自身的目标。更多的,我认为是人类终极的价值判断。
第六点,名著应该论及人类长期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我们人类始终解决不了的问题。很多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那么,我们通过艺术方式去表现它,使整个人类感到,我们是有充分智慧的。我们的智慧是不会被生活所摧毁的。像生与死,爱与恨,这样的问题,人类永远都解决不了。解决不了,就要不停地去探讨它。
了解文学名著的这样一些特点,对我们领悟艺术的本质特点,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我想应该是有益的,多少可以使我们不至于对艺术作品作过于浅薄的甚至庸俗的理解。文艺当然是可以用来做宣传的。鲁迅讲过这样一句话,艺术可以有宣传作用,但宣传不一定是艺术。有句话不知道对不对,但我认为它多少有些道理:要使宣传艺术化,而不是使艺术宣传化。把艺术弄得很浅薄直露,弄得像标语口号一样,恐怕不是好办法。
这里我想特别谈到多样性的问题。谈到多样性,我常常喜欢引用马克思的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能指望紫罗兰和玫瑰花发出同样的芳香,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人类生活中最丰富的东西——精神产品只有一个形态呢?这里包含了一个非常深刻的思想。就是,艺术,你的手段越多越好,表现得越丰富越好。不是越来越单一。只管题材吃不吃香,不管艺术过不过硬,走文革时期“题材决定论”的老路,我以为最终是走不通的。
我们常常讲“主旋律”和“多样化”,但常常把这两者分开来,割裂开来,甚至对立起来。好像“主旋律”就是讲政治,就是重大主题;“多样化”则是讲艺术,是雕虫小技。这种认识,是有片面性的。事实上主旋律和多样化是一个完整的统一体,就是说,主旋律要有多样化的艺术表现;而多样化则努力地表现主旋律。什么是主旋律,我以为就是前面讲的时代性,人民性,以及由此体现的人类终极关怀。文艺创作归根结底,是文艺家根据一定的价值观、人生观对现实的经验世界加以艺术化的改造,从而创造出有别于此在现实世界的精神乌托邦。这其中当然不乏现实经验世界的人生图景,同时也包含了文艺家文化、艺术的承诺,并寄寓了文艺家对超于现实之上的人类世界的终极关怀。此在的经验世界是文艺作品描述的对象,彼岸的终极关怀是文艺家精神的依托之所。
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了,作家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一个作家要实现上述目标之万一,都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古人讲立德、立言、立人。孔夫子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未必有德。鲁迅也说,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水管里出来的都是水。这些话在事实上有点极端。因为许多很好的人,忠厚勤恳的人,他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但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一个完美的艺术家,应该是一个德性很好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正派正直的人。尤其是写作,你个人的品质,很容易赋予到你的作品中去,文如其人。一个阴险狡诈的人,文章可能写得很讨巧,文采斐然,但就是没有那种真正能撼动人心的真善美的情感。德性不好,有艺术表现能力,最终还是不能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人生最大的成功是人格的成功,人与人最后的比较,是人格的比较。小人再有成就,别人还是看不起。
作家还是个寂寞的命,得有定力,板凳坐得十年冷。不甘于寂寞,坐不住,自己都会觉得很糟糕。禅宗六祖惠能听两个和尚争论风动,幡动。惠能说,风没有动,幡也没有动,是你的心在动。
古代有许多类是的故事,教我们沉静,教我们沉得住气。一个真正献身艺术的人,不要总巴不得天下风光占尽,什么好事都少不了自己,成天从一个会跑到另一个会,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出头露面,恨不得天天上电视上报纸。这有什么意思?我有一个观点,不一定对,现在许多人在说写作被边缘化了,我认为这在某种意义上对写作是好事。真正有志于写作的人不仅不必抱怨边缘化,还应该主动寻求边缘化,使自己有一个安静独立的内部和外部写作环境。作家应该让自己的作品说话,作家最大的光荣是人家知道你的作品但不一定知道你的名字。反过来,有些人人家只知道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都有些什么作品,那才是作家最大的悲哀。我们与其整天为自己争这争那,争那些艺术之外的东西,争那些身外的东西,不如多拿出些像样的东西。一个好作品是需要埋头苦干,潜心打造的,甚至要耗尽作家毕生的心血,甚至需要好几代人不断的积累。《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产生在明清,但它们故事的雏形早就在民间口耳相传了。中国艺术从来都讲究“十年磨一剑”,所以留下了许多经典,成为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化宝库的财富。我们现在无论作家还是领导都很急,总想一年二年就出一部世界名著,心情和愿望可以理解,但如果离开了创作规律,再好的愿望也只能是欲速不达。
最可笑的是企图经由“炒作”来制造名著。从网上看到,有个大学专门开了“炒作学”,说如今是“注意力经济”时代,或者说是“眼球经济”时代,不炒作,不吸引别人的眼球,就没人知道,就只能被埋没。我始终不相信。文学这一行跟搞企业的不一样,企业一个产品出来,必须拼命做广告。文艺本身就有宣传作用,你写的东西如果没有影响,连自己也宣传不了,那本身就是一种失败!请别误解,我不是说自己已有什么或将有什么值得宣扬的成绩,恰恰相反,我知道自己是狗肉包子端不上席面,避免丢人现眼。看到有些同行劳神费力、挖空心思找人捧场,给自己的名字加上种种吓人的头衔,心里很是同情。金子埋在土里终归是金子,灰尘扬到天上不还是灰尘?“渊生珠而草木润”,这句话好像是荀子说的,真正的好东西价值自现,别人不会看不见的。
拿这个奖拿那个奖,弄个什么荣誉称号,之类,这些要不要想呢?要想呀。荣誉感也是一种人生的动力呀。但是,不必想太多。想得太多,就有可能偏离艺术。忠于艺术本身,才是最重要的。斯坦尼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他告诉他的学生,“爱心中的艺术,而不是艺术中的自己。”你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当中去,你为了你追求的艺术目标,不惜一切献出自己,这是最重要的。王安忆有一部文论著作叫《神圣祭坛》,就是作家要把自己作为牺牲供在文学这个神圣的祭坛上,她正是这样做的,所以她既取得了巨大的创作成就也赢得了文坛莫大的尊敬。忠于艺术,这是必须的一个前提。艺术应该是纯粹的,艺术应该是崇高的,艺术应该是神圣的。掺进了杂念,掺进了邪念,艺术就会大打折扣。前面讲到的一些不成功的作品的例子,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杂念造成的。
最后,我还想说一点,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的创造力是有限的。好在文学是一种薪火相传的事业。总会有更强大的后来者不断涌现。网上把我这种人叫做“前浪”,“前浪”就是要赶快让“后浪”压过去。自然有自然的规律,社会有社会的规律,生命有生命的规律。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我曾经很希望自己能为文学做一点像样些的工作,现在看来年轻时的愿望很难实现了,江郎才尽,力不能逮了。因此特别羡慕新人的成就。
让我们一起来为文学的繁荣奋斗吧!
谢谢大家。
(注:本文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