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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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文学是一种生活

曾经有一位从事文论研究的朋友给我来信,说他和他的几位朋友认为文学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应该重新界定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

我不认为这种探讨是没有意义的。但我又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来理解这探讨的意义的:即这也是一种生活。每个人都在生存空间里寻找自己的立足点,寻找自己的生活。

生存空间很大。给每个人都提供了足够的范围。

这同时也就是我对自己所从事的文学活动的理解:文学是一种生活。同伟大的政治家的工作和平凡的清洁工的劳动一样是一种生活,一种生存活动。

我对我从事文学活动的自信,就建立在这种认识上面。

我写作。写各种亲见的、耳闻的和纯粹是想象的关于各种人的遭际故事,用一种尽可能能为更多人接受的语言方式把这些故事传达给更多的人,使他们多少添一些生活的热情。如此而已。

写作是一种生活。我热爱生活,因此热爱写作。如果说在此之外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我希望经过我的写作,使别人也热爱生活。

世界很大,生活的空间很大,对文学的理解也应该相应的宽泛。

大约再没有比文学更宽的天地:

昂扬的在这里呐喊;悲哀的在这里哭泣;强健的在这里奔突;懦弱的在这里躲避;愤怒的在这里咆哮;悒郁的在这里沉思;受伤的在这里呻吟;觉悟的在这里忏悔;清醒的在这里微笑;做梦的在这里呓语;活的潇洒的在这里吟风弄月;日子艰难的在这里长吁短叹;襟怀博大的在这里瞩望人类前途;心胸狭隘的在这里抱怨命乖运蹇;道德家在这里布道说教;浪荡鬼在这里打情骂俏;文雅的在这里浅斟低唱;粗野的在这里唾沫四溅;涉世未深的在这里欢蹦乱跳;看破红尘的在这里故弄玄虚;帝王在这里唱大风;乞丐在这里敲破碗;春风得意的在这里走马观花;怀才不遇的在这里牢骚断肠……人的灵魂能飘移到多么远,文学的天地就有多么远。

大约再没有比文学更窄的天地:

这里容不下太多的势利和太多的虚伪;这里能让投机钻营者找到的缝隙极有限,给官迷和财迷提供的机会少得可怜。即便,它确曾因为权力而扭曲,也确曾打扮得像个娼妓,也确曾成为许多人的晋升之阶,也确曾使许多人的钱袋殷实,但这并不是文学的容忍,而是文学的被践踏。文学很坚硬。文学很软弱。

大约再没有比文学更辉煌的天地: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把酒临风,宠辱皆忘。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以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用心去呼唤心,用生命去点燃生命。你把自己献给世界,你同时就拥有了世界。于是你的思想和你的艺术不胫而走;于是你得到无数人的倾慕和崇拜;你的名字被写进堂皇的史册;你的形象被铸成崇高的铜像。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能证明人的价值的实现!还有什么比这一切更值得向往的人生!

大约再没有比文学更黯淡的天地:

伴你的常是青灯黄卷,阒阒长夜;你总难得食之甘味,睡之深沉,衣着入时;尽管你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你不太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侥幸成功,也不太可能在末日到来之前一劳永逸;耕作倾尽血汗,收获却殊难预料。也许你追求了一生,到头才发现误入了歧途。多的永远是骚动和痛苦,安宁和欢乐则太少太短暂。更何况,你比人多一份明白,也就多了一份忧患;多一份超越,也就多了一份寂寞。

文学也大约不是强者的事业: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这些人倘若小日子都过得滋润,恐怕都不见得会“思垂空文以自见”的。李煜、李璟曾是一代君主,但他们之留下千古绝唱,却是在做了亡国奴之后。同是皇帝,一生声威煊赫的盛世天子乾隆尽管诗作成千累万,诗集也装潢得极尽精美,却没有一首诗能让人读后留下多么深的印象。李白放逐夜郎,杜甫客死病中,苏东坡研究过太阳充饥法,曹雪芹卖风筝糊口,日子或下场都不怎么样,总之是在命运面前没有一点支配能力。除了文章和名声或能流传,别的什么都保不险。所以有“文章憎命达”的感慨,有“文穷而后工”的自慰。因为文人中颇多倒霉蛋。

文学也大约不是弱者的事业:

巴尔扎克宣称:拿破仑用剑改变世界,我用笔!文天祥高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金圣叹把儿子叫到跟前,俯耳密授机宜:花生米与酱干同嚼,有牛肉之味。这是他临被腰斩之前。同是在临刑前,瞿秋白说:此地甚好。很显然,有着这样的幽默的人,断难说是弱者。

文学也大约不是智者的事业:

寒窗苦读,灯下生涯,使人莫辨晨昏昼夜,不分东西南北,无意春夏秋冬;或有空闲,就埋了头爬格子,柴米油盐价值几何,吃喝拉撒其所何在,或一概不知,或晕头转向,以至使妻儿怨怼,老小侧目;路上独行也罢,扎人堆中也罢,偶一转瞬就入了痴迷,呆呆然如一截树桩,除去心造幻影,余者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此开罪几多远亲近戚、旧欢新知;围棋桥牌神侃海聊自然一筹莫展,快三慢四探戈伦巴更是寸步难移;稿公关不知何时宜笑何时宜哭,走门子不知何时抬头何时低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证明着自己的生活智能低下如弱智儿童。倘仅止于此,姑妄任之。偏是这种迂夫子,文人做得不怎么样,文人的臭脾气却像那么回事。狷介狂傲,自命清高,真正信了孔老二的“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故而来官不接,去官不送,更不懂上门拜访,迂回靠拢,及时附和,礼让三先。似此不擅逢迎阿谀、溜须拍马,也就罢了,却往往无视上下尊卑高低贵贱,使有权者觉得似乎无权,欲威者觉得无以显威,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从而收起先前的宠幸抬举之念。不识礼数者则从此断送了大好前程。真是得不偿失,使旁人深为叹息扼腕。

文学也大约不是愚者的事业:

恩格斯说他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了解的资本主义比从所有政治经济学家的著作了解的还要多;列宁把托尔斯泰比作俄国革命的镜子;毛泽东称鲁迅为现在时代的圣人。毫无疑问,这一类的文学家,都把他们所处时代的人类智慧发挥到了极限。当然,我们也常常在文学界看到另一类聪明人:他们龙门跳得,狗窦钻得,“革命”走红时,他的调子唱得最高;“大腿”看好时,他的裤子穿得最少;作家吃香时,他的架子搭得最足;公司时髦时,他的名片印得最快。总之是左右逢源,进退裕如。或削尖脑壳,攀龙附凤,翻筋斗,贴烧饼,拉大旗作虎皮;或搜寻隐私秘闻,编造庸俗故事,以迎合低级趣味;或低三下四,坑蒙哄骗,为借拉赞助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而洋相百出;或上蹿下跳,搬弄是非,同行相妒,机关算尽,翻云覆雨,落井下石……凡此种种,聪明是聪明了,做人的廉耻良知却丧失殆尽。然而,这样的人你还不能不认作文人,而且在事实上,他们还往往备受青睐,风光占尽。对此,正直善良的人们只有叹声“呜呼”了。

鲜花与荆棘丛生;高岸与深谷相连;雄狮与蛆虫并存;江河与泥沙俱下;是天堂,也是地狱;是圣殿,也是秽所;最仁慈,也最残酷;极神秘,也极鄙俗。

生活是复杂的,文学亦如是。

我的文学观,可以说即是我的生活观。

倘一定要分出甲乙丙丁,我想大致有以下一些:

首先,是对职业的自信。作家这职业虽然也许并不像一度夸大的那么神圣崇高,但至少我以为是一项十分严肃的事业。需要的是坚韧,执著,脚踏实地地劳作。

其次,坚信文学的力量在于思想。文学始终是一种发现。唯有为思想所照耀,原生的自在的生活材料才有可能发出美学的生气和光辉。

第三,明确认识创新意识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素质。必须努力地拓展自己的艺术视野,艺术思维空间,努力地从所能发现的角度作多方面的艺术探索,哪怕为此付出无数次失败的代价。过早地停止自己的发展时期,过早地追求所谓成熟,所谓风格的形成,因而拒绝创新,拒绝变化,无异于艺术生命的自杀。

第四,懂得人类各民族的文化发展都必然伴随着多种文化形态的互相撞击、激荡、交流和融汇。谁也无法做到在事实上完全拒绝属于整个人类的任何优秀文化成果。无疑应该经由广泛的阅读、钻研,从而吸取、借鉴本民族传统及外来文化中的优秀部分。

总之,说生活即文学,自是大谬;说文学是一种生活,却是确当的。各种各样的文学见出各种各样的人生,各种各样的人生造就了各种各样的文学。

这正是文学的引人入胜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