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走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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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鄱阳书房记(1)

鄱阳湖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青春——人生最宝贵的年华,是属于它的。在鄱阳湖口的一个小沙洲上,我曾经生活了将近十年。我在这里播种希望,流了汗,还有血。生活,用巨大的,甚至是可怖的风暴和洪水,同时也用暖人的阳光和鼓动帆的风,粗暴而又温柔、无情而又宽厚地铸造了我的生命之舟。在那之后,我的关于欢乐与痛苦的最深切的经验,我的最热烈与最阴沉的情感,乃至我创作灵感的源泉、我的审美理想以及艺术追求的激情和情致,都是同它联系在一起的。

清晨,风在水上滑行,湖边的泊船轻轻地摇动,偶尔撞出亲昵的响声。一只水鸟在桅杆顶上打了个趔趄,翅膀散开来,拍了几下,终于站稳。然后就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不时勾下头,啄一啄羽毛。

大白天,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连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不时有冒着浓烟的拖船拽着的驳船,和缀满了补丁的绛红色或土黄色的帆从那白亮上划过。

薄暮时分,最远的天边,横着条状的金色云霓。巨大浑圆的太阳在那条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进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笔直地向上扬着,在它面前缓缓移过。一片帆长久地在太阳的圆心处停着,凝然不动。淡淡的紫色的暮霭弥漫过来,把湖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

到了夜晚,雾气一团一团在黑暗深处浮起,湖上的航标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然后,远处越来越清晰地现出一些起伏不定的轮廓,那是对岸的山峦。渐渐地,山峦上的光亮越来越广大,似乎有个人高挑着一盏雪亮的灯,正从容不迫地在山的那一面攀上来。那盏灯终于一点一点地从山脊露出,漫无边际地照亮了幽蓝的的夜空。这是月亮。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而在默然里涌流的湖粼粼地闪起光来。湖边的蓼草静静地摆动,偶尔响起鱼跃的声音。几只水鸟被惊起,拍着翅膀从草尖上掠过,又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间。

然后,我与鄱阳湖一起,经历了巨大的历史演变。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获得重生的机遇,也让我有可能走上写作之路。

而鄱阳湖的演变,则是整个社会演变的一个缩影。

鄱阳湖因鄱阳县得名。作为江西第一大县,建县两千多年间,曾经水运兴旺,商贾如流,樯帆林立。至近代,随着立体交通的逐渐普及,一度失去原有的繁荣。而如今,生态正成为鄱阳县的最大优势:湖泊数量和面积位列全国前茅,是中国湖泊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湖生态堪称全球之冠,是世界最大的白鹤和天鹅栖息地,世界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湿地。在生态文明时代,鄱阳依托其所辖之千湖,以人与自然共生共荣为目标,正有声有色、多姿多彩地日益发展成长。

美国作家梭罗在著名的《瓦尔登湖》把湖称作“大地的眼睛”。

令人忧虑的是,保护好这样的“大地的眼睛”,在许多发达的工业社会,似乎正在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也许正因为这种忧虑,当我重回鄱阳湖区,我是那样强烈地感觉到莫大的惊喜:千湖之县的鄱阳,有着一千只如此澄澈、如此明亮的“大地的眼睛”!58平方公里的内珠湖,水质居然达到直接饮用标准。冬季是天鹅和白鹤的天堂,夏季是白鹭和灰鹭的王国。

很多年前的同乡诗人陶渊明曾经发出“田园将芜,胡不归”的痛切诘问,而我今天想说,故乡纯净如斯,胡不归!

我归来了,内青村热诚的乡亲容纳了我的“鄱阳书房”。像鄱阳湖上的无数岛屿一样,这是一个乡土社会的史书库,漂浮在蓝天一样明亮和广阔的湖面,正是我常常莫名地向往的岛屿,拥有着美丽、成熟、淳朴以及大自然超常宠爱的岛屿。我在楼上,四面是粼粼发亮的茫茫湖水,点缀着鹭鸟翻飞的岛子和机船上冒出的袅袅轻烟;楼下,夹在老屋和新墙之间的幽深村巷里,响着当地盲艺人的古老弦子和渔鼓。如果说我曾在城市的生活中一度觉得亲切却陌生、虚荣但似乎不真实,那么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这里的人群陌生却亲切、也许缺少虚荣但真实可信。它远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梦境,还同时是文学意义上的梦境,它就存在于现实中,还将存在于无数人的想象中。

一百年前,德国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已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个“故乡情结”。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感的凝聚,是无尽的梦幻和永久的魅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步都在寻找最终的故乡,所有朝圣者的疲惫,都会被故乡的烟火镀亮。

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居住的生活体验,使得瓦尔登湖的光芒穿透了生命的意义,鄱阳湖同样会是一个精神生命的原点。鄱阳湖是云、水、阳光孕育的诗篇,而我愿是鱼,是鸟,是水柳,是爬满岛屿的霸根草。我将为水的灵魂所吸引,依靠着帆在风云间行走,从路途到心灵,从喧闹到安静,张开双臂,去拥抱自然,去与乡亲交谈,去聆听最质朴也最灵动的语言,去享受最真实的美。是的,我们改变不了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改变生命的宽度。

在我三十年的写作中,那些关于鄱阳湖的文字尽管都使我动情却常令我愧怍不已。好在,我还有时日,还有机会。我希望,所有那些,都只是序曲。

艾芜:一个悠远绵长的

青春怀想

初中三年级的一个下午,我离开教室回家,在走廊上忽然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他大声笑着,“嗄嘎嗄”地有一点像鸭子叫:

“我看到子你贴在墙报上的诗,来认识认识你。”

我一下子陷入了莫大的惶惑,几乎有些狼狈。

他说的墙报,是头一天我参与其事的国庆特刊,就在教学楼入口一侧的墙上,所有人进出教学楼都要经过那儿。那些年我最热衷的是成为—位诗人,常常写了许多的“诗”寄出去发表,当然都没有结果。因为墙报,也便使得那极强的表现欲多少得着一点安慰。

但却没有想到会被这个人注意到。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我的偶像了。他比我高一年级,是我们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从来是一双赤脚,裤腿只勉强遮住小腿肚,皱巴巴的衬衫则过于长大;从来没有买过课本,所有的作业本都是用到处收集来的纸片装订的;书包是一只破旧的藤制的篮子,篮子的提耳已经脱落,另外用麻绳扭了两只。那篮子里装的是一些谁也说不清的东西,有一次我见它装的是满满一篮煤球。

他一直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

进了中学之后,他依然是常年打着赤脚,依然是没有课本但有着优秀的成绩。他的作文被老师抄袭,送到报刊去发表,赚取稿费买高价烟卷。

我一直单相思似的崇拜着他。他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位可以在近距离看见的诗人。现在他突然到站我的面前,使我惊慌失措。

“愿意跟我去走走吗?”

我连连点头,然后就像一条怯生生的小狗似的跟上他。那天我没有吃晚饭.但一点也不饿。我们沿着环城大道,一直走到接近半夜,大街上巳阒然无人;只有路灯沉默的光亮和梧桐树寂寞的“沙沙”声。我很少说话,始终摆脱不了最初的惶惑。一直是他在说着。他说了许多我从没听过的诗人和作家的名字。这样的夜行后来越来越经常。有一次我们一起看了电影《芦笙恋歌》。从影院出来,他跟我谈起了西南边陲。

“艾芜,你该知道的。”

然后他讲起了艾芜的《南行记》。

一位瘦弱的青年,为了摆脱家庭安排的婚事,身上带着哲学、经济学,社会学著作,远走他乡,到外省外国去流浪:

……滇湎灰色的大道,蜿蜒地从群山里伸下来,峡谷里由中国奔来的大盈江,在深谷里独自歌着,仿佛远出故乡,远来异国,正是非常快活地,高兴地……索桥……神祠……傣楼……飞在山峰顶上的岩鹰……瘴气……斗笠…雨……马灯……整夜山行见不到人的恐慌和对人的渴望……红艳艳的罂粟花……偷马贼……稻草的干香、马尿的浓味和马粪浸烂的脚……月光和火堆……私烟贩子……打花鼓的母女……逃出妓寮的姑娘……衣衫褴褛的背盐巴的马帮……燃指献佛赶走邪恶的和尚……沦为乞丐的残废士兵……害肺痨的算命先生……杀了恶人躲到彝地寂寞过日子的老人……懂礼信的强盗和饥不择食得令强盗生畏的逃荒者……

我听得呆呆的。常常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仰起脸看他。我是如此的崇拜他,想不到还有如此让他崇拜的人。那时候我是那么无知,在这之前我尚不知道艾芜。

“我也想流浪。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先去艾芜的家乡。你愿跟我一起去吗?”

他突然说,神情很严肃。他这个愿望是有哲学做基础的,他认为人的生存本身就含有某种流浪的意味——人被不可知的力量放逐到尘世上,然后受制于各自的命运四处漂泊。他并且是作过种种准备的。他后来领我去过他的家。那是—幢老旧的挤了很多户人家的楼房。他在一层楼梯底下辟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面只有一张床:几块没有刨光的木板架在两堆垒起的砖头上,木板上铺着一块破烂不堪的发黑的床单,床的一头放着一块从河里捡来的红砂石,那是枕头。他说,他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睡的,再冷的冬天,木板上也并不加棉絮。他说艾芜流浪的日子不会住得比这更好。

我因此牢牢记住了我的偶像的偶像艾芜。

初中毕业,我去了—个远离省城的农场谋生。决定是在霎那间作出的,潜意识里肯定有着艾芜流浪的身影。在我带上的不多的书里,有一本是许多日子前从诗人那里借来的艾芜的文集,其中有《南行记》。在我最寂寞最感伤的时刻,它是最温暖的抚慰之一。如果说先前的艾芜对于我是一个只能仰望的神祇,那么现在他就是我最亲近的人生导师。

我沉入艾芜关于西南边境和南洋诸国漂泊的真实记录,再一次真切地深入到那些在奇丽的自然景色中发生的一个个惊险离奇,文明世界闻所未闻的奇异故事,由一个个异类独特的粗犷、野性的下层人物——流浪汉、小商贩、强盗、小偷、店伙计组成的一个与“文明世界”相对抗的陌生、奇特、令人惊奇而又悲愤的世界。那是一群桀骜不驯的灵魂,一种独有的是非标准和人生哲学,他们蔑视现存的秩序和传统的道义,面对严酷的现实,既不抱怨,也不沮丧,而是“钢铁般顽强地生存”,无一不体现出一种强悍的生命本色。他们的多情重义、济危扶困与“上流社会人物”的虚伪、自私、贪婪适成对照。他们对社会的反抗也许多是盲目的、畸形的,但他们追求光明的勇气及刚强坚毅却让我深深震撼。那个聪明狡黠,天不怕地不怕的山贼的女儿“野猫子”,那个总“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唱着“江水呀慢慢流,流到东边大海头。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的“野猫子”,那个只要她的油黑脸蛋一出现,“黑暗、沉闷和浓郁都悄悄地躲去”了的“野猫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如传奇般遥远,又像一条河一样亲切,流淌着,歌吟着,不屈不挠地走在坎坷不平、起伏曲折的路上。而在他身后,便是我的永远不能实现却执拗的梦想。

下乡两年以后,我与使我认识艾芜的那为诗人在庐山脚下的一座城市邂逅。当时我在一家商店的檐下避雨。雨很大,街上行人不多。一个人浑身淋得透湿,却依然散步般悠闲地在大雨里走着。诗人忽然发现了我,加快子步子向我走来。

“你下乡怎么不告诉我?”诗人就劈头问。好像我们分手,只是头天晚上的事。

我默默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我想哭。

跟他说什么呢?跟他说,一切热烈和浪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剩下来的仅仅是为生存而必须作出的努力?跟他说,在乡下染上的血吸虫病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跟他说,“破四旧”的时候,我慌慌张张地偷偷把他以前借给我的那些诗集其中包括艾芜文集一把火烧得精光?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过了好久,我问。其实我知道这正是红卫兵大串联的日子。

“你说呢?”

“串联?”

“串联?”

诗人仰起脸“嘎嘎”地笑起来,又使劲地吸鼻子。完了,从裤兜里掏小一团脏兮兮的红布来擦鼻子,我看出来,那是一只红卫兵袖章。

“就叫‘串联’吧。我快‘串联’完大半个中国了。”

他是真的在流浪了。

“哦,对了,我去过艾芜的家乡。可惜你没有同去。”

那是一个油菜开花的时节。他说难怪艾芜会在他的许多作品里大段大段地描写故乡的油菜花,那真是川西平原最美的季节。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麦苗儿青葱,胡豆叶浓绿,豌豆苗鲜嫩欲滴,油菜田是大片大片的鹅黄,明亮得晃眼……他说艾芜的家是一座川西常见的农家院落,都江堰潺潺的流水通过纵横的沟渠滋润着川西平原的良田沃土。农民们傍水而居,家家有个小院,房前屋后茂密的竹林掩住了农舍。房与房挨得很紧,通道上覆有瓦顶,有点暗。穿过走廊,便是小院,被弯弯曲曲的小径分成几块。没有高大的树,不知名的草和星星点点的花挤满了院子,快乐而自在。穿过小院,拐个屋角,就是艾芜小时候住过的房子。

街上的雨声很响。透过雨幕,我想象着艾芜和油菜花盛开的川西原野。

此后我与诗人再没有机会相遇。十几年之后,我从下乡的那个县迁回到省城,听说他已经死了。整个“红卫兵”运动里,他不肯归属于任何一派,最终用一条被单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如今,那个掩埋他的小小的土堆早已陷塌,无以辨识。在我尚未开始的迷茫的人生旅途上,他经由艾芜,最早地把文学的圣火交到我的手里。他和他的诗,他的笑声,他所崇拜并使我一直向往的艾芜,成为我永远的财富。

云雀跳跃在高峭的树林

啁破林中古老的寂静

麋鹿温驯地伏在绿草地上

听燕子讲远方的事情——

我们的燕子刚从远方归来

双翅上扑满了异地的风尘

它说,远方有一条悠长的驿道

驿道上滚动着沉重的车轮

它说远方有一座茂密的树林

少女在寻找着昨夜的脚印

它说远方有一幢满是青藤的小屋

月光浸湿了不眠的眼睛

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他诗中的那只麋鹿,多么愿意他像燕子一样从远方重新归来,再一次跟我讲起艾芜,艾芜的《南行记》,以及这位流浪文学大师美丽的川西故园。等到我有机会真的开始我的文学旅行的时候,我发现我有同样的艰辛,却没有值得一提的成绩。不过,无论如何,我应该去一次艾芜的家乡。我知道,那个现在的“成都市新都区”是古蜀三大名都之一,一个养育了被无数优秀青年崇拜的艾芜的地方不会是平庸的地方;我知道,那个堆积着深厚文化的城市,已经有了往日无法想象的辉煌;我知道,故乡没有因为发达和富裕忘记曾经流浪远行的儿子,在许多地方为了经济利益拆除名人故居的时候,艾芜念过书的小学校的原址却建起了“艾芜故里园”,著名的风景区桂湖安卧着红砂巨石垒成的艾芜墓,上端矗立着文豪的半身青铜塑像。漂泊一生的艾芜终于魂归故里。

即便不是这样,我也一定会去——为了青春时就有了的一个悠远绵长的怀想。

永 远 的 雨

──王安忆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