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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青山关抒怀

车子沿着河谷缓缓而行,河水推动和撞击着石头的浅底,曲曲弯弯,也环也绕,如歌如泣,给雄性的山增添了几分清新,几分温柔。蓦然抬头,青山上蜿蜒如龙的长城时隐时现。世界无限地展开,色彩不断变幻,时而明丽,时而黯淡,或青灰,或土黄,那是古道烽烟的反光。

关隘突兀,门楼牌匾上的字迹不清。紧贴着如梦的城垛,午时的阳光如箭,一切都明晰,一切被洞穿。

这是河北迁西的青山关!

在人们的想象中,古时的关隘总是荒凉和冷漠。而事实上,任何一种想象,都有可能不尽真实。

万里长城,我去过最东端的山海关,那是天下第一关,老龙头烽火台直入波涛翻滚的海中。我也去过最西端的嘉峪关,那里的烽火台兀立峭壁之巅,瓮城城楼外,一川碎石大如斗,苍茫戈壁掩埋的无数亡灵留下深沉的叹息。

而处于燕山支脉大青山腹地的青山关,尽管外通塞北,内近京师,两侧高山对拱,峰峦叠嶂,万里长城从南腾空而来,由此蜿蜒西去,赋予关城以长城战略中心的地位,但却屋舍井然,近如街市。蓟镇总兵戚继光重修至今,仍是明长城上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堡。墙垣除自然坍塌外,少有人为破坏。漫步城堡,四百年前的旧梦,历历在目:把总署、议事厅令人肃然;兵营、校场似闻点兵;观音殿、关帝庙香火缭绕;茶馆、酒肆人声鼎沸;商行、旅栈贾客如流;草堂前的石碾石磨麦草留香;碎石路边的战车轮、古兵器血腥犹存。古时驻守将士后裔,弯弓习射,躬耕垄亩,先祖遗风犹存。

然而,长城自有长城的崇高和威严。万里长城的每一座堡垒,每一扇城门,每一处烽燧,每一孔垛口,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概莫能外。

青山关亦如是。

长城是壮士驰骋的道路,男儿意气的舞台!舍我其谁的霸气,傲雪凌霜的忠诚,视死如归的勇气,一泻千里。

与长城有关的一切都大气磅礴:狼烟如柱,旌旗蔽日,戈矛喋血,琵琶哀怨,喜悦如瀚海卷地的狂风,愤怒如冻裂金甲的严寒,柔情如胡笳羌笛的断肠。唯独没有恐惧。恐惧在这里意味死亡。

在长城的任何地方,你都会想引吭高歌,并且决不会寂寞。北国中原,长城内外,所有的英灵都会与你唱和。疆场的勇毅,营帐的忧伤,穹庐般辽阔,慷慨而悲壮。纵然眼前鲜血成河,仍镇定自若。

阳光耀眼,天空拥抱地面。青山关气宇轩昂,沉浸在酣畅的太息中。关下的村庄,亮晃晃如万朵莲花绽放。崖壁上错错落落的屋宇淹没在无边的艳阳里,一派微醺的祥和。思绪没有边界,带着泥土的气息和花朵开放的声音,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在或清或浊的时空寻寻觅觅。

八面峰是冀东第一高峰。山体八棱八面,丹崖千仞,势险岩危,树木蔽日,阴时雾截山腰,晴日云缠峰头。

七十二券楼因72券拱得名,砖券和石券结合得浑然一体,在长城沿线独一无二。传言惊蛰之日,当第一缕阳光从箭窗射进,楼内顶会有字符出现,预示当年的雨水走势。

月亮楼高耸于海拔近千米的山脊,北临万丈深渊,绝崖如削,楼呈方形,厚重而坚实。一座严峻的敌楼,却拥有诗意的名字。夜深人静,一楼月色,满怀星辉。刚毅与剽悍下面,浪漫融化于青砖白石。

囚禁战俘的监狱楼,风雪冰霜,刀光剑影,造就了其森严姿态;更深漏残,虫鸣蛇行,疑似楼中幽魂哭泣。

太平松立于敌楼顶上,几乎没有土壤和水分,有的只是砖和石、风暴和霜雪,却站稳了脚跟,挺直了腰杆!

扳倒井,涝年不溢,旱年不涸,井水清凉甘甜。中国的“扳倒井”所在多有,大多与唐王李世民或清帝康熙有关。而青山关的“扳倒井”则是对抗倭名将戚继光的颂扬。

城堡水门以山崖为基,远望像山腰的一弯弦月,是万里长城唯一保存下来的提拉式水门。四百余年的战火洗涤,风雨浸剥、地震摇撼,山洪奔泻,于其无伤。水门下常年溪水不断,清流辗转流入关内小青河,直抵林中古庙。

万丈光芒燃烧着群山,所有华丽的颂词,黯然失色。群山隐忍了喧哗和呐喊。没有应制的诗赋,没有妙曼的霓裳,只有犀利的檄文,刚健的剑舞,贯穿万世而不绝,承载无数英雄的豪情,进入后人的胸襟。

想起高道的“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想起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想起岑参的“中军置酒宴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想起李益的“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想起张孝祥是怎样地“长淮望断”;想起辛弃疾是怎样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想起“腹中有数万甲兵”的范仲淹是怎样地慨叹“将军白发征夫泪”……

谁正在暮色中,磨砺倚天长剑。远处柳梢低徊驼铃的悠远,穿越黄尘古道,走过风火边城,唱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在经纬交叉点描绘律动的地平线。断壁残垣上回荡着琵琶的幽怨和夜光杯撞击的铿锵。饮马长城的将士,铠甲冰冷寒光闪烁,荒草流淌着鲜血,刀锋亲吻着枯骨。绵延的城墙,生硬地割断了归途,天空飘落的雁翎,是解脱了的魂魄,挽住风的缰绳,在夜的沙场嘶鸣。而在关内遥远的乡村,轻拨灯捻的老母亲,正默然拈着针线,一串又一串烛泪,汩汩滚落。

有云横塞,无月倚楼,凝噎无语,却止不住一背冰冷一抱清凉。壮志难酬,饮恨苍天。风声陷落于沙尘,血色的字词板结着斑驳的铜绿和铁红。

而今昔日的狼烟不再,暖阳仍继续着血的炙热。关下潺潺的流水,漂浮着往日的记忆。是无言的呐喊,也是坦露的胸怀。一蓬蓬劲草,在猎猎的风中,摇曳苍凉的手势。一种古典的情怀,汹涌地穿凿,构成关城如虹的气度,让我由此探索到天空的深度和人生的深度。

四周一片寂静。我注目凝视的,是一双双睁开在历史中的眼睛。庄重挺拔的烽燧旁,轻盈摇曳的野草中,青葱葳蕤的树林里,那一双双眼睛,水晶般闪烁。看不到年青的浮躁和放纵的激情,看到的是坚不可摧的信念和执著。锋利的剑戟,唤起群山刚健的歌吟。我听到坚岩深处灵魂的诉说,高亢中含着不尽的悲怆,壮歌从生命的最深处爆发,颤抖在呼啸的风中。

挥手别离青山关,回望的并不只是一段风景。关城是历史亘起的一道门槛,它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站在这道门槛,你既会有出门远行的豪迈,也会有漂泊归来的沧桑。

关城是一个精神的圣殿:巍峨。冷峻。博大。凄美。坚强。挺拔。离天最近,离太阳最近。

关城耸峙,站成柱石和脊梁,站成永恒的姿势,站成伟岸的人格。

关城带来的不只是震撼,还可以是一种启示:

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不要让欲望侵蚀了善良、正直、清洁和骄傲的天性。

守住心灵的边关!我在心里叮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