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会儿,我就来。”一会儿,渡船划过来了,船夫向我们招手:“快来吧。”我们上了船,船夫把舱盖打开,叫我们躺进去。他说,对岸就是兰州通往宁夏的大路,经常有马家队伍来往。我向他打听去打拉池怎么走?他一再叮嘱我们:“你们上岸后不要跟着大路,一直上山,翻到山那边,就是通往打拉池的大路了。”躺在狭小昏暗的船舱里,身子随着小船颠簸起伏,耳边是河水的呼啸。我仿佛看到了在高山峡谷间,勇敢的船夫驾着小舟飞越激流的情景。
我们平安地渡过了黄河,下船时,同行的三个战士把背的盐巴给了船夫一部分,船夫一再道谢。本来,他是豁出身家性命帮助了我们,帮助了许许多多的红军战士,可他却向我们道谢,这就是伟大而淳朴的黄河船夫,这就是伟大而淳朴的人民。
夜宿农家
过了黄河,红三十军的三个战士匆匆走了,我因脚痛落了下来,仍旧一个人赶路。翻过山,天色将晚,我来到一个村子,走到一座独院门前,从院门里出来一个人。此人约二十六七岁,留着平头,身穿半旧不新的蓝色中山装。看他这身装束,不像个普通的庄稼汉,倒像是在外做事的人。那青年汉子问我:“你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从靖远来的。”“听你的口音像是江西人,怎么到靖远来了?”他继续问道。
我虽不是江西人,但我的南方口音毕竟无法掩饰,只好撒个谎说:“我是八师的,去年打红军路过靖远,因病掉了队,就在老乡家里干活挣口饭吃。”他追问我:“你们第八师师长叫什么名字?”“八师师长叫毛炳文毛炳文是国民党第三十七军军长,其下属第八师师长是陶峙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样的问题难不倒我,作为交战的对手,敌军指挥官的情况,我是必须掌握的,更何况这个毛炳文早就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他听了我的回答,沉吟片刻,然后狡黠地说:“不是的,你们师长叫毛泽东吧!”我心里不由一惊:糟了!这人八成是民团里的。在河西几次与敌人遭遇,我都脱险了,今天刚过黄河,却偏偏给人家送上门来,这可真倒霉!我正在思忖对策,那青年汉子却解释说:“我原是二十六路军的,去过江西,同红军打过仗,现在休假回家奉养母亲。”我听到“二十六路军”心里一动,我们的红五军团就是二十六路军宁都暴动的部队,看来他对红军有所了解。
他接着告诉我:“红军现在到了陕北,你们到河西的只是一部分。我知道你有难处,你准备到哪里去?”我不便明说,便托词道:“回家去。”没想到他却对我说:“不要回家,当红军好。红军就在庆阳,你到了庆阳,就找到了红军嘛。”他边说边拉我进了院子,“今天就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
他又问我:“你在红军里做什么?”我说是个伙夫。他打量着我,推断道:“看样子是个当官的吧,可能官还不小呢,起码是个连长、营长的。”我看他说话一会儿热热乎乎,一会儿又刨根问底,令人难以捉摸,不能不小心提防。我索性不再吭声了,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把我带进一间小客房,房里很干净,炕上几条素花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看得出,这是户小康人家。
那青年汉子对屋中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说:“娘,来了个客人,给他做点饭吃。”
老太太望着我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便说道:“你辛苦了,出门在外的人难哟!”
她吩咐儿子给我打来热水洗浴,又亲手给我做了面条,还炒了菜。从讨饭以来,我第一次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第一次吃上了热饭热菜。饭后,老太太一再催我睡觉:“你劳累了,好好歇着吧。”
她母子二人出了屋。我坐在炕上仍不敢入睡,担心万一来了民团怎么办。我轻轻推开门向院中观察:这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地上白光光的,院子四面都是一人多高的土围子,只有一个门可以出入,在一处墙根下靠着个大树墩子,我估量只要登上树墩就可以翻过围墙,墙外就是大山。我略略踏实了,便和衣靠在炕上歇息,心里却念叨着: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着。谁知脑袋一挨炕头,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日头出来很高了。我急忙跳下炕,一出门正撞上那青年汉子。他问:“你干什么去?”我说:“打扰你们了,谢谢,我该走了”。“不能走”,他着急地拦住我。
说话间,老太太也过来了,一再留我吃早饭。我想一夜平安无事,看来他们是好人,就留了下来。吃罢饭,我收拾起东西准备走。老太太按住我的干粮袋问:“这里面是什么?”她打开袋子,倒出了发霉的食物:一个饭团,几块干馍,两捧豆子,一撮炒面,生熟软硬什么都有。老人叹了口气,带着几分严厉地说:“这是人吃的吗?不要了,都给我留下喂猪!”
她端来一簸箕白面馍馍,塞进干粮袋。母子俩把我送到院门口,老太太指着前方说:“你从这儿向前走,过去五里路就是通往打拉池的路了。”我谢过他们正要上路,老太太对儿子说:“他记不住,你送他到大路上,他就好走了。”
那位青年汉子一直把我送到大路上。临别时,我握着他的手,泪花花直在眼眶里转。他是好人,他们母子二人都是好人!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我遇到了这样好的人,怎能不使我感动呢?我走出一百多米远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他仍伫立在路边目送着我。一个猜测顿时跃上我的心头:这个青年如果不是共产党员,起码也是个党的同情者。
分手时,我曾把他的名字和那个村名都记下了。几十年来,我一直想能再见见他们。遗憾的是,时间久了,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和村名了。如今,那个老太太怕早已作古,那位青年如果还活着,也是年至古稀了。但他当年的模样仍活脱脱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二十六七岁,平头,一身蓝色中山装……
找到了红军
在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陕甘时,红军前敌总指挥部设在打拉池。如今已过去一个秋冬,红军不知转移到什么地方了,我只好按照红军曾经活动过的区域,追寻红军的踪迹。我走进甘宁交界处的打拉池,街墙上残留的标语一下子跃入眼帘:“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些标语尽管已经是陈迹了,但仍像一团火烧得我心里热乎乎的,顿时振奋起来。
我走过一家理发店,想把头发剪一剪。一来因为头发太长了,与当地人很不相称;二来就要找到红军了,总不能以这副样子见战友。我走到店门口,与理发师搭讪起来。我告诉他:“我没有钱,可不可以帮个忙?”理发师爽快地说:“可以,不给钱也行。”但他想了想又劝我:“你要去庆阳,路上要经过一些回民区,你不理发留着胡子倒像个回民,这样会方便些。”显然,他心里明白我是红军,尽管他没有点破。我们两个心照不宣。他又叮嘱我:“如果有人问你是大教还是小教,你就说是小教,记住啊。”我虽没有理发,却对他由衷地感激。告别师傅,我加快脚步继续追寻红军。
我从打拉池向东,经六盘山北面的海原、固原地区,到达陇东的镇原境内。一天晚上,我借宿在骡马店里,同四个赶毛驴做生意的人睡在一个炕上。临睡前,四个生意人兴奋地议论不休:“奇了!驻在王家洼子的军队真好,买卖公平,不扰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军队。”
我心头一亮,凑过去问他们:“那是支什么队伍?”他们告诉我:“是红军,是红军二十八军第一团。”我压住心头的狂喜,又有意地问了一句:“红军对过路的人不为难吧?”“不为难,好得很呐,你放心吧。”我向他们打听,“此地离王家洼子有多远?”“整整一百里,我们昨天就是从王家洼子动身来的。”我终于听到了红军的确切消息,真高兴啊!这一百里路,我恨不得一步跨过去。躺在炕上,我兴奋得一夜没合眼,身边的四个生意人却早已鼾声大作。
鸡叫头遍,天还黑洞洞的,我起身匆匆赶路,一气走到夜里,赶到王家洼子,找到了红军,找到了党。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我露宿荒野,行讨千里,多少次险处逢生,多少个好心人真诚相助,我凭着一个干粮袋、一根讨饭棍、一个指北针,凭着对党对革命的忠诚,终于回到了红军的行列!
在镇原,我先后见到了许许多多的西路军指战员,大家虽然被敌人打散了,但都抱着同一个信念——找党去,找红军去,化装潜行,吃尽千辛万苦,又重新聚集到革命的红旗下。
顺便交代一笔,那个陪伴我逃荒要饭的指北针,以后又一直跟随我进了北京城。全国解放后,军事博物馆的同志把它要去陈列出来,作为红军英勇斗争的见证。
李迎选整理,原载《人物》杂志1984年第6期。李聚奎同志,湖南安化人,生于1904年。1928年平江起义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红九军参谋长。此后历任红三十一军参谋长,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参谋长,冀热辽军区参谋长,东北野战军后勤部副部长,第四野战军后勤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第四野战军副参谋长,东北军区后勤部长兼政治委员,解放军后勤学院院长,国务院石油工业部部长,高等军事学院院长,后勤学院政治委员。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