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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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日本〕蜂须贺光彦

一、金文学,一个独特的探索者

金文学这个“国际派鬼才”在日本和韩国的知名度要大大超过中国本土。他虽然在中国朝鲜族圈内负有盛名,但整个中国社会对其尚不熟知。这虽令人遗憾但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旅居日本的金文学长期活跃于日本比较文化领域和文坛,坚持他独特的写作和演讲活动。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中国赴欧美、日本留学,在域外任教的学者、作家,已经在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或在文坛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发出了他们独有的富有魅力的声音。他们直接用居住国的语言写作,其中一些人的工作成果在中国大陆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和效应,也仍有一些尚不为人知。

我个人认为,在西方的中国学者及作家在中国国内的影响、知名度颇高,而在日本的却还鲜为人知,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金文学正是活跃于日本、韩国的一颗耀眼的新星。他于90年代初赴日留学,后期便以《裸の三国志》(《瞧,这三国人》)等著作一跃成为比较文化领域的年轻旗手。

这同他的经历分不开。他生于朝鲜族家庭,自幼操中、韩两种语言,而后来又精通日、中、韩三国语言,所以我敢断定他从小就不知不觉经受了异文化锻炼,而长期在日本留学、生活和任教,促成了他“地球籍人”的思想。他在中国大陆的生活经验,加之在日、韩的直接生活体会,促使金文学成为横跨三种文化的“跨文化”探索者、思想者。

我在这里并不是要强调他如何熟知三国文化,比较三国文化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要强调他真正在内心消化三国文化,并且超越国境而生活的一种崇高的文化境界——“地球人”思想。当然,也许对熟悉三国文化的本人来说,这可能是很自然的,但对我们只隶属于单一民族思想的日本人来讲,是一种非常理想的、令人生畏的至高境界。如果日本人偏狭的民族主义或单一国家“神话”不被打破,那么这种至高境界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达到的。

从这种意义上说,小小的金文学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全球化时代“全球居民”的典范形象。

金文学的力作《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正好反映了他在全球化时代,作为一个面对世界的“地球人”的思想,一个地球时代勇敢冒险的异文化探索者的思考。可以说该书不仅让我们了解了三国文化,还让我们再三对全球化一词深思熟虑,给了我们重要的、宝贵的启示。

同其他活跃在欧美国家的中国人及东方人、文化人一样,金文学作为遨游异文化天空的思想者和探险者,发出了他独特的声音和光彩。

二、金文学的多张面孔

作为一个“个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文化人),金文学自身具有多张面孔。这一点单从三国知识界和媒体对他的称誉也足以窥知:“国际派鬼才”、“文化 Piaspora”、“文化边缘人”、“三国比较文化领域年轻旗手、小巨人”、“唯一一位以中日韩三国语言写作的东方作家”、“脚踏三国文化的‘另类’”、“怪才”、“奇人”??

总之,金文学的面孔像钻石一样八面玲珑。我从以下几个方面做了归纳。

(1)学者金文学

金文学是文革后新一代中国人比较早地接触了比较文化研究和文化人类学研究的年轻学者之一。据他本人讲,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后的他在中国辽宁一边在大学任职,一边默默搞比较文化研究(东亚方面)。先搞自己熟悉的本民族文化研究,把本民族文化放在世界同民族及汉族的广阔视野中进行比较,在朝鲜族中首次写出了《中国朝鲜族文化反思》等一系列论文,当时曾在朝鲜族文坛引起小轰动。

之后,90年代来到日本留学,他如鱼得水,开始充分展示他在比较文化领域的天分,发表了《中日韩〈天女传说〉之比较文化论研究》、《日中朝鲜人文学的比较研究》、《朝鲜族宗教文化论》、《中日韩比较化论》、《异文化的理解与留学生文化》等诸多论文,并参加在德国等北欧国家和俄罗斯、韩国、中国、日本举行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宣读论文。每年他还要在日、韩、中等国参加学术研讨会数次,至少发表两篇以上学术论文,同时在三国做学术演讲。他独到的见解、博学的才识及极熟练的日语口才,令日本听众惊叹不止。

金文学还敢于批判日本学界、比较文化领域的传统痼疾,他指出日本学界的比较文化,尤其是日本与外国文化的比较倾向于与欧美的比较,而仅仅同欧美比较已失去意义,因此他主张更有意义的是日本要同相近的汉字文化圈内国家如中、韩相比,认为这样才能更精确地分析出日本文化的特色。他不仅指出了日本学者在比较文化中出现的谬误,还批判了著名文化人类学者本尼迪克特《菊与刀》论点中的一些细小错误。

金文学的东亚比较文化论视点是以下面一个基本点为依据的:搞比较文化,应该同相近的、同一文化圈内的国家比较才能更细致精确地比较、探析出各国文化的特点及异同。比如说,比较同样的黄色,才能辨别出淡黄、深黄、桔黄、朱黄等细致的差异。

金文学以“近色比较”原理为理论武器,并以亲身体验为依据,进行其他学者无法达到的三国文化之比较。毋庸置疑,金文学的三国文化比较是独树一帜的。所以说,目前,他还是这个领域的“独行者”。

金文学自称,自己在学问上是一个好奇心极旺盛的“知识牧民”,哪里有知识的草原,他就往哪里游动。他关注的学术领域很广泛,以比较文化为中心,向一个圆圈一样一圈加一圈地扩展开来。三国文学、性文化、后现代文化、后殖民文化、社会学、社会历史学、文艺理论、结构主义、现象学??他的读书趣味也无限广阔,像牛一般吃完了这些“杂草”,著书也一本接一本地诞生。下次将会生产出什么样的著作,我们是想象不到的。

(2)作家金文学

作为作家,金文学的面孔也是饶有特色的。像金文学那样直接用中日韩三种语言写作的作家在东亚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本身也可以说是创了小小的“吉尼斯”纪录。有一回,在酒席上我对金文学说:“你应该申请吉尼斯纪录”。他笑着回答说:“我对什么纪录都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怎样写,怎样继续写下去。写作,才是我毕生的使命。”

就像他的名字所表示的,金文学和文学写作有缘分。“缘”一词按佛语讲的话,有命中注定之意。他的名字就是他的职业、他的追求,文学才是他毕生刻意追求的“恋人”。

金文学不仅才思敏捷,感悟力极好,而且文风以精炼、幽默、辛辣见长。难怪中国朝鲜族第一代文豪、丁玲的挚友——金学铁老人生前非常赏识他,称赞他“才气横溢”,是“朝鲜族文学的希望”,而且毫不吝啬地肯定“金文学是朝鲜族中少有的鬼才”。与此同时,原延边大学校长、朝鲜族学界权威郑判龙教授也不约而同地称金文学为“鬼才”、“怪才”。在朝鲜族文人中,金文学是第一个被两位文坛、学界权威都称为“鬼才”的人物。连著名的韩国知识巨人、世界级学者李御宁先生也极力赞赏金文学具有横跨三国文化的英才,并表示了羡慕之情。被称为“日本评论界奇才”的井泽元彦也极力推崇金文学,称“金文学的著作是全日本人的必读之书”。

金文学的文学才干,早在小学时就已显示出来,他三年级时写的作文曾被5年级当做范文在语文课里宣读,高中时就用中文发表作品。去年在一次私人聚会上,他还对我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插曲:当年他为了高考转到沈阳市的另外一所高中,汉语老师看到他写的作文水准惊人,简直没法相信是高中生写的,于是那位老师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刨根问底,问他是不是抄袭的?弄得金文学啼笑皆非。还有一次,当填写高考志愿时,面对金文学的专业选择,汉语、朝语、日语老师三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三位老师都争着说服他报考各自的专业。汉语老师劝他“搞文学应该上中文系”;朝语老师说“你应该报延边大学或中央民大的语文系,这是通向民族作家的必经之路”;而日语老师说“多一种外语,就多一种文化”。他觉得日语老师的话最有理,所以最后他不顾汉、朝语老师的推荐,相信日语老师的话报考了日语专业。如今,他还真为自己当年的正确选择而感到自豪。

“多一种语言,多一种文化”。现在他能够用三国语言,在日本搞三国文化比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句话。可见,他的三国文化情结,早在高中时就已结下了。

迄今为止,金文学在三国共出版、发表近三十种著书。其著述涉及的体裁也很广泛。他已发表数百篇论文、散文、小说、评论,此外还涉猎诗歌、对话、专栏文章、书评等文体。而且他写什么就像什么,不,应该说写什么是什么。因为金文学的文学作品很多,我在这里只谈一下他在最近用日语创作的40万字长篇小说《天马年代记》(又名《肉体之门》)。该书预计年内在日韩两国同时出版发行,我是该小说最早的读者之一,我想为读者披露一下本长篇小说的概况。说实在话,我始终在一种愉快而兴奋的状态下完成了《天马年代记》的阅读旅程。

这是一部以旅日青年作家为主人公的作品,也可以说是作者的半自传体作品。小说主人公马文海自称为“无国籍”、“地球人”、“世界人”、“具有多种文化人格意识的不属于任何一种文化的文化蝙蝠”,放言“你知道了解世界的方法吗?告诉你那只有靠健壮的两腿和性器!”他作为一个作家和大学教师往返于中日韩三国,同时又去欧美讲课。他一边遭遇各种文化冲击,一边还把这种文化冲击当做人生的乐趣。作品中性爱描写频繁出现,而且描写得非常有美感。在我读到的文学作品中,这是极为有特色的作品。主人公在心爱的恋人——真由美自杀后,与美国留学生、犹太年轻女人建立同居关系,还效仿萨特同波伏娃合同同居。之后,主人公的异性历程遍布全球,有各色人种,有各种职业。但这里的“性”既不是二十世纪末流行的文学的冒险,也不是对社会旧伦理的反抗或排斥。《天马年代记》中的性爱是人类最本能的东西,它象征着异文化的接触,同各国异性展开绚丽的性爱,是跨越国境的“自由”,是地球居民意识的表征。那里有的是同异民族、异国文化交流的快乐、轻妙、自然性及跨越国境的人之自由。另外,小说还从许多角度反映了日本社会歧视外国人的偏狭心性,如实再现了在域外奋斗的边缘人的生存状况及他们的喜怒哀乐。小说在艺术形式上以写实为主,穿插了意识流、内心独白、倒叙、插叙、表格、图案、数据的排列等非文学语言,这些为小说的异国情趣、象征性、多样化助了一臂之力。

作品独有的幽默文风、辛辣的讽刺和口述体描写方式也是其魅力之所在。另外,作品奔流式的快捷节奏,庞大的全球社会背景,也令读者为之感叹。我在读完后深感这种作品只有金文学才能写出来,作品本身即是“跨文化”的好文本。

(3)多面人金文学

当我的脑海里浮现这一小题目时,我极自然地想到了一座山的多种姿态。山的形象,随着视角的变化,会呈现出各种不同的视角效果。从正、反、侧、远、近、上、下看,它都以不同的映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中国著名古典小说《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可千变万化。然而金文学既不是山,也不是孙悟空。山的多姿是由客观视角效果组合而成,孙悟空要用魔术才得以变化无穷,而金文学的多面,既不是客观视角的效果,也不是用孙大圣的魔术变出来的,他本身就是多面体。他拥有多种名字:汉字金文学,日语まりぶりがく,韩语???,英语JIN WEN XUE,还念 KIM MOON HAK、KIN BUNG GAKU,国籍是中国,民族是朝鲜族,三种语言,三种文化。

学者、作家、评论家,又有学者和作家之间的或两者兼一的性质。

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以及三者的边缘。还是称他为“东亚人”更合适吧。总而言之,如果解剖金文学内部结构的话,我想最基本的核心应该是“环球人”、“像爱自己国家那样也可以爱别的国家”的博大的人道和人文精神。它是必定超越了各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正是这种多面人格,才促成了今日的金文学的多面性。

(4)文化边缘人金文学

如果再将“多面人”细致地展开,可发现一个跨越边界的性格。金文学是一个典型的“文化边缘人”。他自己也在很多著作和演讲中毫不掩饰地表示是“边缘人”。民族学上的边缘人是一个“跨文化”的概念,特指生活在两种或两种以上文化之间,却不隶属于某一种文化,而是共有两种文化、并以此为生和创造根基的人。

用动物来比喻的话,边缘人非蝙蝠莫属。从前(二十世纪)人类社会比较忌讳或蔑视这种脚踏两只船式的人,而现在对边缘人的评价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认为边缘人才是构筑两种文化和社会的桥梁的人,他们为人类的和平和共存起着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随着全球化的进展,边缘人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不过我们应当加强对他们的认识。二十世纪以中国的林语堂为代表的脚踏东西文化的人物,为东西文化共存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相信,二十一世纪将是边缘人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三、为了学术大众化

金文学的“跨文化性”还体现在他为学术大众化而做出的不懈努力和贡献。可以说他是开辟中日韩三国文化比较领域的学者之一。迄今能从事三国比较文化的学者不多,而他是其中最活跃的年轻学者之一。

如果说,前一代比较文化研究者主要在古代文化源流领域开创了学术之道,那么,金文学则从现代生活入手,一反古典主义的硬性研究方法,以阐释文化现象为切入点,开展了机动灵活的软性比较研究。因此金文学的研究融现象学、人类学、批评和创作冲动为一体,将文化研究的逻辑同生活现象、批评、感观、直观理论结合起来,形成了其知识探险的独创性。他的文章,既像论文,又像评论,而更像随笔。所以他的《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瞧,这三国人》、《告知韩国人》、《中国朝鲜族改造论》等多种著作均属于这种多元类型,而他是以这种随笔文体而著称的。

金文学的学术性随笔可称为文化随笔。他在二十余岁做大学教师时,在一篇论随笔的文章中曾说要创造一种文化随笔。他的文化随笔以凝炼、幽默、机智、直观、雅俗共赏为特征。他往往在学术面上不多展开,均点到为止。我曾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回答说:“这是自己的一种写作策略,学术上的展开可以在硬性论文上做,在学术性随笔里就不必太深入了。如果过于深入就会吓跑读者,而正像法国学人所说的那样,不被人读的书就等于不存在,所以书是‘有读者,故书在’,没人读,就达不到写书的目的。”我点头称是。金文学的确有自己独到的写作策略,难怪他的书一经出版,都较好看,深受读者青睐。

在当前激烈的竞争时代,作者能够抓住读者,也是难能可贵的。如果有人想非难说“这太迎合市场经济”,这是轻而易举的,不过在当今全球化、市场经济急剧发展的时代,文化人具备市场头脑,利用市场经济原理这也是一种智慧,也无可非议。恰恰我们东方的文化人有的是清高,而没有市场经济的智慧。赢得广大读者,也是二十一世纪文化人必备的战略机智,从这个角度说,金文学也是一个文化ideaman(创意人)。

当然,金文学也擅长写硬性学术论文,而且每年都要在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研究论文,但他似乎更注重软性学术,更注重学术的大众化。我认为“学术的大众化”这种提法也不合适,正因为学术的清高和它的远离大众,才有了这一说法,就像吃喝玩乐一样,学术的基本应更接近大众。在全球化和市场化激变中的中国大众,更需要学术,学术的大众化也是文化的一个走向。

传统的学者习惯闭守在学问的象牙塔里,搞封闭的学问,这当然无可非议,但学术的大众化也是时代的需要,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更有可能接近大众的因素。时下,各个领域原有的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比如纯文学和大众文学已基本走向合流,雅俗之间不再存在明显的界线。被誉为“日本纯文学奖象征”的芥川奖和大众文学奖——直木奖,这两个奖的区分越来越不明显,大众文学作者也能评上芥川奖,而纯文学作家获直木奖的也大有人在。类似这种泾渭分明的界线,已趋于消失,眼下在各个领域中界线的消失现象极为常见。

其实,这种现象,不是现在才有的。纵览古今东西的学术名著,其中就有很多学术随笔,从中国的孔子到西方的帕斯卡尔,从Lévy-strauss 的《悲哀的热带》到中国林语堂的《中国人》??都是优秀的一流随笔,而他们正是靠它来取得名声的。

“学术”一词,顾名思义,是关于学问的方术、术策、技术及方法。只注重学也不够,还得要注重技术、方法。能把高深莫测的学问世界,变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就是学术性文化随笔。随笔(essay)的原意即是对生活与世界的知性思考。金文学正是运用了随笔的这一特点,达到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普遍性水准,所以在三国拥有广大读者群。这样从客观上看,把本来远离大众的比较文化,服务上门送到大众跟前,使之成为他们在全球化时代不可缺少的文化营养。

学术的随笔化,打破了学术的硬化状态,搞活了学术,使之更贴近大众,同大众产生一种共鸣,而学术自身也从中获得了生存的广阔天地。二十一世纪学术走向大众是大势所趋,这也是广大学者、文人应深思的课题。

四、以笔为剑

西方人常说:“笔杆比刀剑厉害!”这话不假,如果允许我再解释的话,其中应该包括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地位举足轻重的意思吧。从某种意义上讲,金文学是共属或干脆不属任何一种文化的、站在客观外围的 outsider(局外人)。他拿手中之笔杆当刀剑舞,不断解剖三国人,解剖国民性和文化现象。同时还猛烈地批判东方人自身的劣根性(用他的话讲就是“对三国人,都可以骂”)。《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中也不乏对三国国民性的批判和冷嘲热讽。

在域外经过十几年的磨炼,眼光变得更敏锐的他当然不能放过三国文化、国民性的差异,同日本(西欧先进国家)相比,中国及韩国的差距显而易见。他由此写出了批判韩国文化劣根性的《告知韩国人》、批判中国文化劣根性的《反文化志向的中国人》等著作,都引起了强烈反响。最近撰写的《中国朝鲜族大改造论》在《长白山》杂志一开始连载就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反响,在中国朝鲜族百年史上堪称空前绝后。

通过经常同金文学本人接触,我从他的言行中确信,他不是以批判本民族劣根性为快,而是真心地怒其不争,为的是像中国文豪鲁迅那样寻找“露出病苦,以求疗救”之方。

我略懂韩语,拜读了他的《中国朝鲜族大改造论》全文,被他坦率的品性和大无畏的批判精神及博学所深深折服。但是,他在获得极大声誉的同时,却遭受到了一些同胞的反驳甚至不堪入耳的莫须有的人身攻击。通过杂志,我看到有人对他进行毫无根据的诽谤及辱骂。

于是我用电话询问他为什么不奋起反击?他在电话那边轻声一笑,说:“你说,把黄金硬说成粪便,你会说什么呢?”

我听完他的话不禁失笑。我再一次为他的大度和包容品性所感动。

金文学最近计划写批判日本人偏狭性的著作,这个著作早已在1994 年与一家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但由于其他著作的写作,才拖延到现在。他在日本各地进行演讲时,或在报上发表专栏文章时,常常批判日本人的劣根性。有一次他演讲时批判了日本人狭隘的民主主义及排外思想,还接到了一个右翼分子的威胁电话。

批判需要勇气,也需要冒险。拿笔为剑,深刻解剖三国文化,批判三国人的劣根性,也是金文学的文学使命之一。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五、多元文化中的跨文化写作

我想将金文学的跨文化思考、写作称作“金文学现象”。从“金文学现象”中,我总结出一个极重要的积极因素。那就是,超越国与国的界线,横跨两种或多种文化而活动的文化人、知识分子,为人类的融合与和平共存起着重要的桥梁作用。

金文学常常表白自己是“文化边缘人”、“地球籍村民”、“东方人”,主张学问也好,文化论也好,创作也好,在相互对立的意识、原理或世界中,不是只选择一项,而是共有二者,同二者“共存”才是可取的态度。所以,他所追求的人文使命,不是二元对立,Yes和No的两者择一,而是把两者兼容合并的一种“中间”境界。

于是他还说,二十世纪是意识形态支配人类的世纪,因而两个意识形态相对立的世界阵营不断引起战争,停战后也一直持续的冷战体制、殖民主义的领土霸占和扩张,也都是对立带来的悲剧。中国国内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及文革等斗争也都是由“对立”机制造成的。

金文学不但持有自己独到的理论见解或哲学思想,还通过写作体现出其理论思想。横跨三国文化,用三国语言写作并受瞩目,这在东亚文化界是极特异的现象。

放眼全球,东方人在西方世界进行写作等,活跃于文坛、学界的人物不在少数,这是全球化深入和多元文化及后殖民主义带来的一个潮流。近年来,“国民国家”概念急剧退化、中心(Center)的根基被解体,随之国界也易如反掌地飞越过去。如著名的Edward W-Said、获 1986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 WoleSoyinka、作家米兰·昆德拉、活跃在当代法国文坛的第二代日本人石黑、成为美国当今文坛年轻旗手的第三代韩国人李昌来都是典型代表。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欧美国家用英文等外文写作的中国人学者和作家也委实不少。在日本也有用日语写作的毛丹青、叶青等与金文学同年代的中国人作家。他们虽然是少数,但也受文坛、学界的瞩目。

Said在其巨作《文化与帝国主义》中主张的“东西文明的融合与共存”,就是通过这些在两种文化或更多的文化之间活跃着的文化人来实现的。

在全球化、多元化时代,不是排斥或只选择一种文化,而是同时共有两种、多种文化,才是二十一世纪人类应有的一个走向。人类史上的巨大悲剧,如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国粹主义、大民族主义、法西斯以及由此而惹起的侵略、霸占征服他国、他民族的罪恶行径都是缘于一种选择。

因此,在多元化主义的今日,跨文化的文化人及其文化活动的重要意义是不言自明的。我们应该对此有足够的重视和关注。

最后,我衷心希望金文学在跨文化思考、写作的路程上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大的成果。

(本文作者系日本翻译家)

附录二导读:《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的方法

王琢

以随笔的方式写某一国家、某一民族的文化论,或写某两个国家、民族的比较文化论,这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是,把三个国家,尤其是中、日、韩这三个在文化交流上有着源远流长历史的国家,放在一起进行同时比较,《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尚属首创。对此,著者金文学认识颇深:

把东亚中日韩三国放在同一个视野里进行比较,这绝不是个可有可无的工作。把在历史和文化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三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抛开,我们都很难正确把握东亚的全体像。只有通过对东亚三国的同时比较,才能发现三国各自的个性,才能理解三国的同质性和异质性。但遗憾的是,直到出版物如洪水泛滥的今天,还没有出现一本在文化上同时比较三国的书。

所以,说这本书“尚属首创”应不为过。那么,让此说成立,我们必须回答两个问题:其一,中日韩三国是否具有可比性?回答显然是肯定的。因为“中日韩这东亚三国人,在脸型、肤色和会写汉字等外观上几乎让西洋人难分彼此。然而却在各自不同的自然环境、历史体验、文化风土中培育出各具特色的意识构造、行为方式、民族习惯”。(金文学语)也就是说,无论从人种学、地缘学还是文化学的视点来看,位于“东亚半月形文化圈”内的这三个国家无疑是比较(同时比较)文化论的最好模特。其二,为什么迄今为止没有此类著述呢?很简单,没人。因为能够完成这一作业的,首先,必须精通这三国语言。小时候,听说过某某人精通十几种外语,于是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为自己记不住几个母语单词心灰意懒??长大了,就渐渐明白,这说法如果不是大人们给孩子“树榜样”的夸大之词,就是大人们的“道听途说”。对于我们常人,精通一二门外语,再对相关的其他语言略知一二,已非易事。然而,金文学却真的精通三国话。他生长在沈阳,上的是朝族学校;中学开始学习日语,大学学的是日语专业;在大学教的还是日语,去日本留学也离不开日语??对他来说,母语是韩语,精通的外语是日语和汉语。这当然是成就《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的先决条件。其次是充分的异国体验。他本人认为:“我在日本过着留学生活,得到了客观审视生我养我的中国的绝好机会。实际上可以说,我自己独特的经历本身也是比较文化论活生生的好例子。”因为“我是生长在中国的朝鲜族,既不是典型意义上的中国人,也不是韩国人。我自己总觉得自己是韩国人,但在访问韩国并住过一段时间后,经常受到文化冲击,虽然我身上流着韩民族的血”。(金文学语)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韩国人,更不是日本人??这种文化学意义上的人格定位,或丧失家园的感觉,是比较尴尬的。因为你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受到文化冲击——文化震撼。关于这一点,我们还是听听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博克在《文化震撼》一书导言中的精辟论断:

既然文化震撼总是让人感到不适应和不愉快,那么为什么世界上的人还应当去寻找此种体验呢?这一问题的答案已如前述;直接面对一个陌生的社会是学习相异的生活方式和反观自己文化的最佳途径。这正是为什么对每一个文化人类学家的训练都少不了一年的“田野作业”之缘故。

应该指出的是,金文学的“自然之路”与文化人类学家的“必然之路”是暗合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种“比较尴尬”的人格定位,也就没有这种“让人感到不适应和不愉快”的“文化震撼”。对金文学而言,“直接面对”的“一个陌生的社会”,是在中日韩三国间飘忽不定,所以他要学习的“相异的生活方式和反观自己文化的最佳途径”也绝不止一条。可见,金文学的“田野作业”肯定不是一蹴而就的。在经历着某种体验时,他就会想:如果在×国,会不会是这样?这就是体验。

关于体验与经验,我们可以做以下的归纳:

体验=初次的、非理性的、心灵的、不期而遇的、美学的??

经验=重复的、理性的、肉体的、预料之中的、哲学的??

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体验的独特性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一种特殊的本体论意义上的瞬间顿悟。借用柏拉图的话说:“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说话。”(《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页)经验的世界由“平常理智”所主宰,体验的世界往往使人“陷入迷狂”。所以更看重个人独特体验的金文学,读另一类基于“平常理智”的书斋研究时,就难免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一直觉得遗憾的是,一读日本人或韩国人写的日韩比较方面的书,总觉着偏见和感情因素过剩。最近在韩国很畅销的田丽玉《悲哀的日本人》(原书名为《没有日本》)也是如此,丰田与恒的《算了吧,韩国》更有过之。日与韩、日与中、中与韩这种一对一的比较单纯明快,但却容易陷入偏见的泥沼。因为著者往往属于非此即彼的一个国家。”(金文学语)所谓知己知彼是也。这是金文学《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方法论的基础。

也就是说,《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的独特性就在于这种寻找家园的个人体验。

首先,这种体验的范围包括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即使概括起来说,也有三国人“在各自不同的自然环境、历史体验、文化风土中培育出各具特色的意识构造、行为方式、民族习惯”——“三国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模式、行为方式、审美观、言语等各分野”。(金文学语)这种丰富性是一般的“书斋研究”所无法企及的。

其次,这种体验的方式是相当直接的,以至于日文版的标题一定要用《裸体三国志》。这一极其坦诚的态度,足以令我们感动。布雷多克在《婚床》中有一段精彩的论述:“衣着和性挑逗之间的关系广为人知,‘赤身裸体比袒胸露背更接近贞洁’这句实在的俗语是人们的口头禅。诚如其然,在一个人人不事穿戴的国度里,裸体必定清白而又自然。不过,当某个人,不论是男还是女,开始身挂一条鲜艳的垂穗,几根绚丽的羽毛,一串闪耀的珠玑,一束青青的树叶,一片洁白的棉布,或一只耀眼的贝壳,自然不得不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这微不足道的遮掩竟是最富威力的性刺激物。一位旅行家记述道,他在巴西穆卡拉的一间印第安人小茅屋里发现,女人们几乎没穿任何衣裳,而这些心地纯真的妇女根本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其中一个人穿着一件被称做‘萨依阿’的小短袄。他说,这女人穿上这小袄时‘就像文明人要脱下它时那样地感到羞愧难当’。”(中译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56页)就我们这些“文明人”而言,金文学的体验以及表达方式,时不时会使我们“感到羞愧难当”。这也正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作为比较文化论的魅力之所在。

对金文学本人来说,《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是他寻找自己精神家园的一个尝试。他觉得自己身上流着韩民族的血,就把自己当做韩国人。但是,来自韩国异文化的文化冲击却让他刻骨铭心。于是,他重新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意义:

我,作为一个生在中国的朝鲜族(韩国人),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自豪。因为我生在不是韩国、日本那样歧视少数民族的国家,因为我生在少数民族优惠政策在世界上堪称第一的中国。尊重民族政策、国际化、多重文化的中国大陆和日本、韩国截然相反。在中国,少数民族可以自由使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化,只要自己努力,求学、就职都有充分的自由。总之,没有什么不自由的。根据我的经验,我的生活中一直受到主体民族中国人的尊重,这给我留下了很多幸福的回忆。

对这种从文化人类学“田野作业”中得出的文化认同答案,我们似乎可以做出分解式如下:

金文学——①中国人≠(狭义的汉民族-中国人)

=(广义的中国人)

②朝鲜族(韩国人)≠韩国人

③留学日本≠日本人

④广义的中国人=广义的东亚人?

一个以寻求全人类文化交流与和解为己任的文化人类学者,最渴望看到的当然是“广义的中国人”之类的字眼。而当我们以中日韩三国为模特思考东亚文化交流这一课题时,脑海里回旋着的应该是“广义的东亚人”这一充满诱惑的召唤。于是,金文学为我们提出了如下想法:

中国这个多民族的国家与日本、韩国这些单一民族国家的差异竟有这般天壤之别。即使在各自的文化层次上有所不同,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也应该充分发挥各个民族的个性,共同走向国际化。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中国的经济力量还不够强,可我觉得,中国是东亚“国际化”的样本。只有没有歧视的光明社会,才能创造出东亚人、世界人的幸福。

诚如斯言。中国在维护多民族国家的安定团结共同发展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以及取得的成就是世人瞩目的。只要中国坚持发展经济的正确方向,尽快提高国家整体综合实力,就会在不久的将来,真正成为东亚国际化的样本。进而使我们把④广义的中国人=广义的东亚人?中的?擦掉。

应该明确指出的是,这一提法已经不是我们书斋里的空想。在此次亚洲金融危机中,中国维持人民币稳定汇率的做法,一是向世人展示了中国的总体经济实力,二是向世人重申了中华民族勇于承担责任的自我牺牲精神??

1999年1月1日,欧洲统一货币欧元面世。它不仅只为汇市和股市的波动提供契机,也为我们中国、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的有识之士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下个世纪的某一天,东亚统一货币东元(?)也将让全球两市涨旗高举。

而如今中国加入WTO,2008年北京奥运会以及今年夏季韩国与日本共同举办世界杯足球赛,都预示着东亚时代即将来临。

当然,在迎来这一天之前,我们东亚人必须身体力行地做好三件事:一、尽快相互认识,二、尽量相互理解,三、尽力相互帮助。并且,眼下至急,先读读金文学的《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面包会有的。是为导读。

(本文作者系海南大学文学院

副院长、中日比较文学学者)

后记

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他们到底是谁?这东亚三国人都具有哪些共同点和不同点?为什么同属汉字文化国,却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外貌如此相似而文化又如此不同?

作为一个比较文化学者和作家,我对上述问题进行了长期思考、观察、阅读和比较。

通过繁茂的青枝绿叶,就能想象深入地下的树根之扎实。我在本书里,试图以比较、阐释三国人的现实生活文化细节来探明其文化的深层内涵。

所以说,拙著只表达了我自己以体验为基础而得出的观点。我没有竭力证明自己的观点怎样高明和出众,而是以“深入浅出”为一个出发点,走出了只属于我个人的比较文化之路。

我举双手欢迎人们赞同我的观点,也同样举双手欢迎人们对我的批判。就如同孔子读他自己的《春秋》(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一样,无论赞成还是反对,我都可以甘心情愿地接受。为他人,也为自己。

我想说明的是,本书不是学术论文,是用随笔形式写成的比较文化论。所以力图用简练、直观的方式阐述自身体验和从中得出的三国文化特点。

如果说世上有真理存在的话,那么我认为它只能被感知而不能被证明。

我在这里顺便提一下,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只属于一种文化的人,而是超越了国界的地球籍人。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罢了。我敢说,我会像爱自己的家园一样,去爱地球上的所有家园。这就是“地球籍人”面对世界的一种姿态。

基于这种“地球人”视野,本书才得以写就。所以说这是一个自称“地球籍人”母鸡下的蛋,至于好吃不好吃,那只能由品尝人来判断了。

如果好吃的话,下次还可多下几个。多谢诸位品尝!

2002 5 18金文学于广岛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