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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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权知贡举欧阳修是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4)

“大王父子与梁血战三十年,欲雪国家之仇,而复唐之社稷。今元凶未灭,而遽以尊名自居,非王父子之初心也,且失天下望,不可。”又曰:“梁,唐、晋之仇贼,而天下所共恶也。今王诚能为天下去大恶,复列圣之深仇,然后求唐后而立之。使唐之子孙在,孰敢当之?使唐无子孙,天下之士,谁可与王争者?”像这样直言敢谏,可谓无愧于古之谏臣。可惜庄宗并非明君:“庄宗不听,承业知不可谏,乃仰天大哭曰:“吾王自取之,误老奴矣。”肩舆归太原,不食而卒。”后唐亦因庄宗之骄奢而亡。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四评云:“欧阳撰《五代史》,于《宦者传》独卓荦千古,为后代之戒。”

多数的纪传体史书,冗长质实而缺乏文采,倒是文士所作传有不少属文学性传记。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卷四四)是一篇自传,重点也不是自述经历,而是自述何以自号“六一”,“自述其退休之志”:“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后幅通过主客对话,说明他自号“六一”不是为了逃名,而是为了志乐:

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屡易其号,此庄生所诮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客曰:“其乐如何?”居士曰:“吾之乐可胜道哉!方其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其大者有二焉,轩裳珪组劳吾形于外,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使吾形不病而已悴,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于五物哉?虽然,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恻然哀之,赐其骸骨,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庶几偿其夙愿焉。此吾之所以志也。”

末以“三宜去”作结:“已而叹曰:“夫士少而仕,老而休,盖有不待七十者矣。吾素慕之,宜去一也。吾尝用于时矣,而讫无称焉,宜去二也。壮犹如此,今既老且病矣,乃以难强之筋骸贪过分之荣禄,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宜去三也。吾负三宜去,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复何道哉!”《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卷四孙琮评云:“此传自述其退休之志,不是耽玩此五物,观末幅可见。故篇中详辨既非逃名,亦非玩物,只是畏轩裳珪组之劳其形,忧患思虑之劳其心,所以决志退休,借此五物以自适其乐。入后又欲撇去五物(指“虽无五物,其去宜矣”),尤见脱然高寄。”

欧阳修《桑怿传》(卷六五)为我们刻画了一位“伟烈奇节”之士。桑怿曾举进士,再不中,就退而力耕。岁凶多盗,为耆长,察奸民。京西转运使奏其事,授郏城尉,移渑池尉永安县巡检,皆以捕盗有功。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用赂得官,非我欲”,现今之官似乎特喜“用赂得”,较之桑怿,差之远矣。桑怿后又参与平定交趾之叛,授阁门祗候。怿曰:“是行也,非独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文末称怿“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里人饲之,粟尽乃止。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勇之士。

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文章到此本已结束,文末却说:

“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之。”“尤爱司马迁善传”,本文也确实可与司马迁的《史记》媲美,其文确“如迁书使人读而喜”。

司马迁那些传记文学作品,仅仅是因为他“特雄文,善壮其说”呢,还是因为当时就是有这样的人呢?他认为桑怿之事证明“今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四七评云:

“此本摹拟史迁,惜也,怿之行事仅捕盗耳。假令传《史记》所载古名贤,岂止此耶?”

第三节 “诗穷而后工”

元刘埙称欧阳修诗“实备众体,有甚似韦苏州者,有甚似杜少陵者,有甚似《选》体者,有甚似王建、李贺者,有富丽者,有奇纵者,有清俊者,有雄健苍劲者,有平淡纯雅者”。其诗歌成就虽不如散文,但也有转变一代诗风之功。刘克庄《江西诗派序》(卷二四)云:“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寸步不敢走作。杨(亿)、刘(筠)则又专为昆体,……苏(舜钦)、梅(尧臣)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巍然为大家数,学者宗焉。”

欧阳修非常重视个人经历对诗歌创作的制约,对韩愈“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辞易好”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其《梅圣俞诗集序》(卷四二)明确提出“诗穷而后工”,《薛简肃公文集序》(卷四四)认为遭时得志之士,“常视文章为末事,而又有不暇与不能者焉”;“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危虑而极于精思,与其有所感激发愤惟无所施于世者,皆一寓于文辞,故曰穷者之言易工也”。他的《哭曼卿》、《重读徂徕集》、《沧浪亭》、《哭圣俞》等诗,都是为穷蹇不遇的友人鸣不平,表现了他的“诗穷而后工”的思想。

以欧阳修自己的创作而论,他的诗也是以处逆境时为工,如贬官夷陵所作的《戏答元珍》(卷一一):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首联写山城春天迟迟不到,颔联写春寒,颈联抒发贬谪山城的抑郁之情。为何闻归雁而生乡思,因为仕途多艰;为什么入新年而感物华,因为光阴易逝而虚度;尾联前句写自己在钱惟演洛阳幕府的愉快生活,后句点远谪夷陵,“野芳虽晚不须嗟”既紧扣首联,又是自我安慰之词,“不须嗟”正是嗟叹的表现。欧阳修对此诗颇得意,胡仔云:“欧公语人曰:修在三峡赋诗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方回认为前两句之后“句句有味”;陆贻典认为“句法相生,对偶流动,欧公得意作也”。

贬官滁州时,欧阳修的心态平和得多。其《丰乐亭游春三首》(卷一一)云: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第一首惜春将归,第二首写太守醉归,第三首写得最好,“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充满感慨,颇富哲理,很多美好事物都为人所惜,花已落犹为人践踏。

《画眉鸟》(卷一一,一作《郡斋闻百舌》)亦充满哲理: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