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时,会场那头发出的一声尖叫打断了K的话。大厅里烟雾弥漫,光线昏昧,迷迷蒙蒙如同雾瘴,他只好抬起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想仔细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是那个洗衣妇人。从她一进来,K就预感到她可能会把秩序扰乱。现在究竟是不是她的过失,还不清楚。K只看到一个男人把她拽到临门的一个角落里,紧紧把她搂在怀中。然而,那声尖叫却不是她发出的,而是那个男人;他把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直直地朝着天花板。有一小群人围着他们;由于此事,K在审讯过程中造成的肃穆气氛被一扫而光,走廊上在他们附近的那些人都乐不可支。K的一个本能反应就是穿过会场,跑到那头去。他很自然地认为,大家都急于恢复秩序,起码应该把那破坏秩序的害群之马逐出会场;可是,前几排的人却异常冷静,无动于衷,没有一个给他让路的。相反地,他们倒是阻挡了他,有一只手——他还来不及回头看是谁伸出手——自后面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那些老头伸出胳膊挡住了他。到这时K也顾不得那对男女了,他觉得自己的自由好像受到了威胁,好像他真的被捕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从台上跳下来。现在,他和人群面面相觑。难道他是看错了这些人?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演说的效果?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故意掩饰了他们原有的真实看法?现在他快说完了,他们终于厌倦了装腔作势,按捺不住了?看看他周遭的人是什么情吧!他们目光诡谲、鬼鬼祟祟、顾盼流连;他们的胡子又挺又硬,根本不像是胡子,假如去捏一把那些胡子,准和握着一大把蟹钳差不多。胡子底下——这是K的真正发现——外衣领子上都是大小不一五颜六色的徽章在闪闪发光,打眼望去,他们全部佩戴着这些徽章。表面上看来,这些分为右派和左派的人,实际上都是同僚;他猛然转过身来,看到那个预审官的外衣领子上也缀着同样的徽章。预审官恬然坐在那儿,手放在膝盖上,自在地欣赏着这个场面。
“原来是这样!”K大声叫着,两只手臂在空中挥舞着。他蓦然如梦方醒,怒不可遏:“你们这些家伙都是公务员,无一不是。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贪赃枉法的家伙们。你们都赶到这里来听我说话,想尽可能多窥探一些我的情况。你们佯装成不同意见的两个派系,一半人拼命喝彩鼓掌,引诱我说下去,你们想尝试怎样捉弄一个无辜者。好吧,但愿这对你们大有裨益,我居然期待你们来为无辜的人辩护,现在你们都已从中得到了乐趣,或者还有别的——滚开,要不然的话我就打人了。”K对一个瑟瑟发抖的老头喊着,那老头紧挨着,离着他太近了,“或许你们还真的懂得了一点儿事,我希望你们满意于你们自己的职业。”他匆匆抓起放在桌角的帽子,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在一片因惊愕而透不过气来的静谧中,挤到了门口。但是,预审官似乎比K的动作还要快,他已经等在了那里。“等一等。”他说。K停下脚步,他的眼睛则一味地依然看着门,却不去看预审官;他把手放在了门闩上。“我只想指出一点,”预审官说,“今天——或许你至今还不知就里——今天你错失了良机,审讯肯定会给被告以种种机会的。”K笑了起来,依然看着门。“你们这些无赖,总有一天我也要审讯你们。”他高声说着,打开门,匆匆跑下楼去。在他身后响起嘈杂的议论声,公众显然不再惊愕,又活跃不已,就像行家学者一样开始分析刚才的情况了。
在空荡荡的审判室——学生——办公室
在接下来的第二周,K天天等待着对他的第二次传讯,他不能相信自己拒绝受审已就此了事;直到星期六晚上,他还是没有接到消息。他想,他们一定是等着他在原定的时间再到老地方去投案。于是,他在周日这天上午又到那儿去了,这一回他径直穿过走廊,踏上楼梯,走向那个大厅;几个人还记得他,便在自己的门口跟他打招呼,但他已经没必要向任何人打听了。很快他便来到那间审讯室门口,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开门的那个女人站在门边,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没有扭头就直接去了毗邻的房间。“今天不开庭。”那个女人说。
“为什么不开庭?”他问。他不信。那个女人打开隔壁房间的门以后,他才相信。那里面的确空无一人,看上去比上周更加肮脏,让人很不舒服。台上的那张桌子一如上次那样放着几本书。“我可以看看那些书吗?”K问,他绝不是出于什么好奇心,而只是为了不白跑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就此打道回府。
“不行,”那女人说着,一把将门关上,“这不允许。那几本书是预审官的。”
“我知道了,”K点点头说,“那几本书大概是法律书,记载着这里所施行的法律,根据这些所谓法律,你清白无辜也可以判罪,不知不觉也要被判有罪,这就是这个法律的精神实质。”
“或许是吧。”那女人说,她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话。
“好吧,既然如此,我最好还是走吧。”K说。
“要不要我给预审官捎个话?”那女人问。
“你认识他吗?”K问。
“当然认识,”女人回答道,“要知道,我丈夫是法院里的门房。”
K这才注意到,前面那间接待室上周日除了一个洗衣盆外一无所有,现在却布置成了一个家具齐备的起坐间了。那女人看出了他的惊讶神色,就说:“没错,这个房间子是我们的家,不过在开庭的日子里,我们就必须搬走东西把房间腾让出来。我丈夫的这个差事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我对房间倒并不感到很吃惊,”K认真地看着她说,“让我吃惊的倒是你已经结婚了。”
“你是不是指的上次开庭时所发生的事情吧,你在说话的时候,我扰乱了整个秩序。”那个女人说。
“我当然指的是这件事,”K说,“现在已是老话了,我几乎都忘了,不过当时却很让我生气。现在你自己也说你是一个有夫之妇。”
“当时我打断你的话,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害;从后来人们的议论来看,你那天说的话给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也许是吧,”K说,他想换个话题,“不过这不能成为你的托词。”
“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谅解我的,”那女人说,“你看到的那个抱着我的人,长期以来一直在死皮赖脸地追求我。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我也许还不够有吸引力,可是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实在无法摆脱他,事到如今连我的丈夫也慢慢听之任之了;假如我丈夫想保住饭碗,就必须对这件事忍气吞声,其实你看见的那个人是个学生,将来很有可能大权在握。他老追着我不放,就在你来之前,他还来过。”
“这一切都是相关的,”K说,“我并不奇怪。”
“我想,你很想改善这里的状况。”那女人慢条斯理地说。她看着K,似乎她说的话对她和K都有什么危险一样。“我这是从你的演说里猜到的,我本人很喜欢你说的话,虽然我只听见一部分。开始我没有听着,快结束的时候,我和那个学生一起倒在了地板上,这里真可怕。”她换了口气停一会儿,拉住K的手说:“你想努力改善这儿的情况吗?”K微微一笑,抚弄着她柔软的手指。
“其实,”他说,“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改善这儿的情况并不是我的本分。假如你这样对预审官说,他不是嘲笑你一顿,就是教训你一顿,我可以把话说在前头。实际上,我从没有幻想能够按照我的自由意志来干预这些,也断不会为了这个有待改革的司法机构而少睡一个钟头。不过,我好像被捕了——这你知道,我被捕了——为了我的权益,这件事迫使我不得不进行干涉。然而,假如与此同时,我能够用某种方式帮助你,我自然乐于效劳。这倒不是纯粹出于利他主义,因为作为回报,你也会有助于我的。”
“我怎么才能帮你呢?”那个女人问。
“比方说,让我看看放在桌子上的那几本书。”
“当然可以!”那个女人大声说,并且匆匆把他拉起来就走。那原来都是些老书,四角卷起,其中一本书的封面几乎从当中分裂成两半,全靠几根细线牵在一起。“这地方的每件物品都这么脏!”K说,并不住地摇着头。那女人只得用围裙把那些书上蒙着的一层灰尘拭去。K伸出手去翻看起来,他打开第一本书,就看到一张猥亵而不堪入目的画。一男一女赤裸裸地坐在沙发上,绘画者的淫秽意图不言而喻,可惜他的画技拙劣,画面上只是两个呆板的人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别的什么都没有;此外,构图也很差,连把他们画成面对面坐着都很难。K对这本书的其他部分都没兴趣看了,他只是随意看了看第二本书的内封,这是一部小说,书名叫做《格蕾特如何受到丈夫汉斯的折磨》。“这就是这里研读法律的书籍,”K说,“受命审判我的便是这些人。”
“我愿意帮助你,”那女人说,“你要我帮助你吗?”
“你真的能帮我,而又不至于惹火上身吗?刚才你还对我说,你丈夫在那些高官面前是唯命是从的。”
“那没什么,我还照样愿意帮助你,”那女人说,“好吧,让咱们好好谈谈。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是在想要怕它的时候才会害怕。来吧。”她自己坐在讲台边上,让K坐在自己身旁。“你有一双可爱的黑眼睛。”他们坐下后,她端详着K的脸说,“人家说,我的眼睛也很可爱,不过,你的眼睛更可爱。你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一眼就对你怦然心动。就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后来才悄悄溜进会议厅。这以前我从没这么干过,这是不允许我做的事情。”
“是这样啊,”K想,“她自己送上门来了,她跟他们一样堕落了。她厌倦了这儿的官员,这倒是容易理解;所以不论来了什么陌生人,都会激发她的幻想,只要让她喜欢,她就会用各种方式去勾引他,比如说,恭维一下他的眼睛。”K站起身形,似乎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出来了,把自己的处境也解释明晰了。
“我并不认为你能帮上我,”他说,“要想确实帮助我,就需要和高级官员拉上关系。但我可以肯定,你只认识那些在这儿转来转去的微不足道的小吏小卒。你大概非常了解这些基层小吏,跟他们有交情,可以叫他们做许多事,这个我一点也不怀疑。然而,即便他们竭尽全力,也不能影响我的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反而会使你和其中的一些朋友弄得很疏远。我不希望那样。你还是跟那些人保持友好吧,我觉得你需要这种友谊。我这么说很抱歉,谢谢你的褒奖,我得承认,我也喜欢你,尤其是喜欢你现在这样用忧伤的目光望着我,即便我要对你说,你没必要这样。你置身于我和我不得不对抗的那些人中间,你在他们那里如鱼得水,你爱那个学生,这没有问题,即使你不爱他,至少你也觉得他比你丈夫强。从你说的话中很容易听出来。”
“不,”她大声说道,不过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紧紧地抓住K的手,K没有马上缩回手,“你现在不能走,你不能抱着对我的曲解离开这儿。你难道真的忍心这样走开吗?我在你眼里真的这样一文不值,你就不想再多待一会儿吗?”
“你误解我了,”K说,他重又坐下来,“假如你真的希望我留下,我会很乐意留下,我有的是时间;我到这地方来,本来是盼着开庭的。我的意思只是,请你别为我的案子费心。你也没必要生气,你想想,我毫不在乎这个案子的结局如何,即使我真的被判刑,我也只是一笑了之——当然,我们需要假设本案会水落石出,对这一点我很怀疑,我觉得这件案子实际上可能被束之高阁,就是因为负责这个案子的人的懒惰、健忘甚至也可能是惧怕。当然,他们也可能装模作样地继续办下去,希望在我身上敲诈勒索;可是他们不必这样劳神,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去贿赂他们。不过,你倒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你可以去通知预审官或任何一个能把我的话传出去的家伙,就说无论如何也无法令我向这些官员们行贿,即使他们耍尽阴谋也是枉然,在这方面他们无疑很精明能干。这种企图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你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们。也许他们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即使他们还没有得出这个结论,我也不在乎他们是否知道我对行贿的决绝态度。这倒是可以让他们省点麻烦,自然也会使我少遇到点不快;不过,我会乐于忍受任何不愉快的事,这可以叫他们碰碰钉子。我会谨慎从事,我要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顺便问一句,你真的认识那个预审官吗?”
“当然了,”那个女人说,“我提出帮助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我本来并不知道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可是,你既然这么说,那自然是真的。即便如此,我认为他给上司递交的报告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他写过很多报告。你说过,那些官员们很懒惰,但也不是个个都如此,尤其不适用于预审官:他总是在写东西。比如说,上周日,开庭一直到很晚才完;别人都走了,可是预审官却还继续留在审讯室里。我不得不提一盏灯给他,我只有一盏厨间用的小灯,不过对他来说足够了。他马上就写下去。这个时候,我丈夫回家了,那个周日他恰好不当班,我们就把家具搬回来,重新布置好房间,后来来了几个邻居,我们借着烛光聊天。老实说,我们完全把预审官忘了。后来我们上床睡觉了;到了半夜——那会一定是深夜很晚了——我突然被惊醒了:那个预审官站在我们的床头,用手遮着灯光,免得灯光照着我丈夫。这是不必要的防范,因为我丈夫睡得很死,光线再强也照不醒他。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不过预审法官倒是很亲近,他叫我多加小心,悄悄对我说,他一直写到那时候,是来还灯的;还说他永远忘不了我躺在床上睡觉的姿态。我把这些告诉你,只是想表明,预审官的确一直忙着写报告,尤其是关于你的报告,因为对你的审讯一定是那两天开庭的主要议题。像这么长篇累牍的报告不可能不重要。而除此之外,你可以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看出来,预审官也开始对我产生兴趣了,所以在开始这个阶段——因为他可能是初次看上我——我一定可以叫他听话。目前为止,我还有其他一些证据,可以说明他急于讨我欢心。昨天,他通过那个学生给我送来一双丝袜,那个学生给他那儿做事,他俩交情要好;他说,这是答谢我给他打扫审讯室。但那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因为打扫审讯室是我应尽的职责,况且我的丈夫为此也有报酬的。那双袜子真好看,你看,”她伸出双腿,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自己打量起袜子来,“袜子真好看,不过太漂亮了,对我这么一个女人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