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里格尔变成这种模样约有一个月的时候,按理说,妹妹应该已经适应了,不应再为他的模样感到惊讶。这一天,她比平日里早来了一会儿。当时格里格尔正直立在窗前,静静地向外张望。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他那副模样都要吓一跳。格里格尔看到妹妹,心想自己待在窗前,她就不能立刻过来打开窗户了。这时候,她若是在原地驻足,格里格尔会觉得是人之常情。可她做的远不止如此,她显然吃了一惊,向后猛然一跳,马上把门又关了起来。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觉得格里格尔正谋划着怎样攻击她。妹妹一跑,格里格尔旋即就钻到长沙发下面躲了起来。妹妹在中午的时候才总算又过来了,看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相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格里格尔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事到如今,妹妹对于自己的模样依然心存畏惧,不敢直面,并且往后会一直如此。如果他从沙发底下出来,被她看见了,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马上逃跑。就算她只是看见了他身体很小的一部分,也会产生逃跑的冲动,要想克制这种冲动,她便只能运用强大的自制力。有一次,格里格尔花费了足足四个钟头,将一条床单盖在了长沙发上。随后,他又钻到了长沙发下面,这样一来,床单便将他完全掩盖了起来。他这样做自然是不希望妹妹再见到自己,事实上,妹妹这时就算特意俯身去看他,也一点儿都看不到。妹妹自然知道格里格尔做出这样的举动将自己彻底掩盖起来,绝对不是因为贪玩的缘故。要是她认为此举完全没有必要的话,就可以直接掀掉床单了事,可是她到底也没有这样做。格里格尔有一回想知道妹妹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新举措的,于是便谨慎地将床单掀开一丁点。他望着妹妹的眼睛,觉得有种感激的情愫从中流露了出来。
父母在一开始的两周都没有勇气来到这儿面对他,但他时常听到父母赞同妹妹为他所做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觉得妹妹没什么作为,并因此时常对她发火。如今,每次妹妹去帮格里格尔清扫房间的时候,父母都会在外面等她。当她清扫完毕出去时,便会应他们的要求,将里面的情况详细讲述一番,内容包括:此刻房间内部变成了何种光景,格里格尔刚刚的表现如何,他又吃了些什么东西,情况有没有好转的迹象。早前母亲就想亲自去探视格里格尔,不过被父亲和妹妹以各种各样不容拒绝的原因阻挠了。那些原因格里格尔也都一一偷听到了,并觉得无懈可击。但是这些原因并没有让母亲打消探视他的念头,她执意要进来,父亲和妹妹便只好使用武力,将她挡在外头。母亲忍不住大叫起来:“我要去瞧瞧格里格尔!他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他如今的处境这样糟糕,我一定要进去瞧瞧他!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呢?”格里格尔听着这些话,不禁觉得让母亲过来探视自己未尝不是好事。每天都过来探视是不可行的,每周探视一次可能比较合适。妹妹终究还是个小女孩,她之所以没有畏惧这项可怕的重任,不过是因为还太单纯,根本没有考虑太多。母亲肯定要比妹妹有智慧,能够给予他更多的理解。
没过多长时间,格里格尔便得偿所愿,见到了母亲。白天的时候格里格尔不会到窗户那边去,因为要顾及到父母亲,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可是房间的地板只有几平方米大小,单单只是夜里趴在那里静止不动,他就已经觉得又倦又乏。现在连白天也要待在那儿,不能随意乱动。很快,他便食欲大减。为了消磨时光,他开始将墙壁和天花板作为自己新的活动场地,在上面来回爬动。他尤其爱将自己的身体在天花板上倒挂起来。那一刻,通体都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呼吸也变得自由自在。他快活得简直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扒在天花板上的腿甚至会忘乎所以地松懈,随即整个身体跌落下去,跟地板狠狠地接触一回。可他并不会因此跌伤,与先前截然相反,如今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体了。由于他的脚会分泌黏液,在他爬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印迹。因此,他这种消磨时光的新方法很快就被妹妹察觉到了。她于是打算搬走所有阻挡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那张写字桌还有柜子。尽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这样做明显就是希望能为格里格尔提供最广阔的爬行空间。只不过,要挪动这些家具,单凭妹妹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她没有勇气向父亲求助,要是向女佣求助的话,肯定会遭到拒绝。家里的女佣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特别是在女厨师辞职以后,她能继续留在这儿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了。不过,她留下来有一个条件:希望自己平时能待在厨房里,并锁上门,在收到主人的吩咐时,才打开门出来。这样一来,妹妹便没了别的选择,唯有向母亲求助。她看准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起初,母亲非常高兴,喋喋不休。哪知在抵达格里格尔的卧室门前时,她一下子就沉默了。妹妹先行进去,查看一下里面的状况如何,再知会母亲进去。为了让遮掩自己的床单看上去像是被信手丢弃在了沙发上,格里格尔于是慌慌张张地拉低了床单,并在上面搞出了很多褶皱。此次格里格尔并不急于马上见到母亲,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在床单的掩护下窥视什么了。只要母亲能来,他就心满意足了。妹妹说:“进来吧,他已经躲起来了。”母亲被她牵着手,走进了这个房间。随后,这两名瘦弱的女人便开始挪动那只沉重的柜子。格里格尔听着床单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在责备妹妹将最重的活都承担了下来,只怕一会儿就要疲累不堪了。可妹妹只当她的话是耳边风,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干活。时间流逝,估计她们搬动了足足有十五分钟了。这时,母亲又说,不如不要搬这个柜子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柜子太沉重了,单凭她们两个的力量明显不够,一定要等父亲回来之后帮忙才行,如果半途而废,将柜子留在卧室的中间位置,那么可供格里格尔行走的道路就全都被堵死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格里格尔是不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帮自己把这些家具搬走,搬走这些家具以后,他就会高兴了吗,这一点谁都不能确定。事实上,在母亲看来,将整间卧室搬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四面墙,会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觉得格里格尔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面对空无一物的房间,他会感觉非常孤单,就像被自己的家人抛弃了一样。更何况,这间房里的家具他已使用多年,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始至终,母亲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尽管她坚信无论自己说什么,格里格尔都听不明白,但是她甚至不愿格里格尔听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此刻,她连他躲在哪儿都不清楚。这时,母亲又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们把这些家具搬走,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通过这样的举动向他宣布,我们已经不再对他持有任何希望,不再相信他会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从此以后,我们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再理会一分一毫?他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因此,我认为还是不要改变这个房间的陈设了,让一切保持现状就好。如此一来,等日后格里格尔完全康复时,便可以很快忘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切又可以按照原先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
而格里格尔却真心希望她们能将卧室里的家具全部搬走。这时候他静静聆听着母亲说的这些话,心想肯定自己的思维肯定已经混乱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想法。回想过去的两个月,自己一直困守家中,终日形影相吊,连与人进行正常的言语交流都做不到,思维不混乱都是不可能的。想想看,这个房间多么温暖舒服,这里面摆放的家具都是世代流传下来的,莫非他竟想将这样一个房间变成空无一物的山洞吗?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会很快将自己的过去遗忘,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人。不错,他是可以在那儿自由爬行,不再受到任何阻碍。可是,他为了得到这些,就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真的值得吗?对于从前的生活,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冷不丁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恐怕还会继续浑浑噩噩下去。眼下他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要想改善这种状况,就必须要将家具全都留在原地,不要让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被搬走。四下爬来爬去对他而言有害无利,这种无聊的举动以后还是少做为妙,留下这些家具将自己爬行的道路挡住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妹妹并不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她在与父母谈及格里格尔时,每每以格里格尔的代言人自居。她这样做,自有她的根据。妹妹觉得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不能轻易就被人说服了。尤其是现在母亲向她提出了反对意见,她便觉得自己更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了。她先前只打算将写字桌和柜子搬走,眼下她却打算将除了长沙发以外的家具全部搬走——长沙发作为格里格尔的必需品,是绝对动不得的。最近发生的家庭变故,让她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但是这并非她坚持己见的原因。此外,她之所以这样坚持,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固执。根据她的实际观察,那些家具对现在的格里格尔而言,显然是多余的,格里格尔此刻真正需要的是宽敞的爬行空间。妹妹有心想尽最大可能帮助格里格尔,甚至不惜将他的现状夸大至人人畏惧的地步。像她这种年纪的年轻姑娘,不管做什么都有一种惊人的疯狂,而且这种疯狂的发作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现在她的坚持,就是这样一种疯狂的表现。如果能将格里格尔的房间变得一片空荡,仅余四堵墙壁,那么大家便都没有勇气再进入这个房间了,只除了她格蕾特。
因此,不管母亲提出怎样的意见,她都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没过多长时间,母亲就陷入了沉默。因为待在这间房里,让她觉得很不安,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她不再提出相反意见了,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帮妹妹搬柜子。事到如今,格里格尔也只能妥协,就算柜子被搬走了,也可以将就下去。不过,留下写字桌还是很有必要的。母亲和妹妹终于气喘吁吁地将柜子搬出了房门。格里格尔想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帮上什么忙,于是在听到她们离开以后,马上便从沙发下面探出了头。其实,为了照顾家人的感受,他已经非常谨慎了,但还是险些被母亲看到了。这会儿,妹妹已经到旁边那个房间里去了。她伸出双臂将柜子抱住,试图挪动它,哪曾想柜子却纹丝不动。母亲先于她回到了格里格尔的房间,这可真是大事不妙。格里格尔知道,要是母亲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吓坏的,毕竟她还没有接受变成这副模样的儿子。格里格尔于是匆匆忙忙向后爬去,一直缩到沙发的另外一侧。不过,他还是触动了那条床单,尽管只是动了一次,母亲还是察觉到了。她在原地怔怔地待了一阵子,随即便又出去找妹妹了。
就是搬几件家具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格里格尔这样想道。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不堪忍受了。这两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到处乱跑,大呼小叫,地板与家具摩擦不断,所有这些汇聚起来,简直如同混乱而庞大的洪流,从各个方向铺天盖地地朝他奔涌过来。这样的侵袭让他完全抵御不了,即便将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将所有的腿脚以及头部全都收紧,也是无济于事。整个房间被她们折腾得空无一物,他喜欢的那些玩意儿全被她们一扫而光。他将自己的钢丝锯等工具摆放在了柜子里,现在这只柜子已经被她们搬走了。还有那张写字桌,他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商学院,所有作业都是在那张写字桌上完成的。钉子牢牢地将这张写字桌固定在地板上,此刻,那两个女人正在撬动那些钉子。她们这样做的初衷是好还是坏,他已经没有闲暇再去考虑了。她们折腾了这么久,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唯独那缓慢沉闷的脚步声还回响在格里格尔耳畔。他险些觉得她们已经从这儿离开了。
母亲和妹妹终于将那张写字桌抬到了旁边那个房间,这时候两个人正在写字桌旁边倚靠着,不停地喘着粗气。格里格尔就趁着这个机会,从沙发底下跑出来了。一时之间,他也判断不出自己应最先抢救哪件家具,只好一面奔跑一面左顾右盼,接连换了四个抢救对象,最终他瞧见了那个身穿裘皮的女士的画像。这会儿,画像周围的墙壁上已是空空如也,衬得那画像异常显眼。格里格尔匆匆朝画像爬去,紧紧贴到了画框的玻璃上面。刚刚他的腹部一直很烫,叫他难受得简直不知所措。这时他的身体被玻璃吸附住了,竟让他觉得腹部的热烫缓和了不少。他用自己的身体将整幅画遮挡得严严实实,心想这下子可保住这幅画了。他扭头望向通往起居室的那扇房门,随时准备迎接两位女士的归来。
她们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又返回了这里。妹妹的手臂环绕在母亲身上,说她正在拥抱着母亲一点儿也不为过。妹妹四下张望了一番,问母亲说:“接下来搬什么好呢?”忽然之间,她与伏在墙壁上的格里格尔四目相对。但是她并没有慌张,想必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防止母亲东张西望看到格里格尔,她于是垂首对母亲说:“我们还是回起居室再歇一阵子吧!”她这个提议听起来有点冒失,而且她在说这话时,声音已然颤抖起来。看来她是打算将母亲带离这个危险地带,在安置好母亲以后,再回来驱逐格里格尔离开这堵墙。她的目的格里格尔已经了然于心。若她真想这样的话,不妨来跟他挑战!他是坚绝不会妥协的,他一定要牢牢守卫住自己的画,即便要因此跟妹妹大动干戈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