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巴纳巴斯,这会给他一个很大的鼓励。”奥尔林连忙说道。
“然而,他或许并不需要鼓励,”K说,“你鼓励他,就等于说他做得对,之后,他会按照目前这样继续做下去,可是,这正是他做不出名堂来的原因。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缚上了绷带,那么无论你怎么鼓励他,让他透过绷带往外看,他也绝不能看见什么东西。只有把绷带拿掉,他才能看得见。现在巴纳巴斯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鼓励。想一想,在城堡这样一个庞大的统治机构,里面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来这儿以前,还以为自己对这种统治机构的性质是有所认识的,但是事实证明我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在城堡里,全都是权威人物,只有巴纳巴斯一个人可怜兮兮地蜷缩在一间办公室又黑又冷落的角落里消磨时光,对他来说,这就足够光荣的了。”
“你不要以为我们把巴纳巴斯面临的困难估计低了,我们对权威当局怀着足够的敬意,你自己也这样说过的。”奥尔珈说。
“可这是一种不恰当的敬意,你们的敬意不该用在这种地方,这种敬意反而是亵渎了对方。巴纳巴斯获得了进入办公室的特权,但是他在办公室里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白白地浪费了时间,回来后还要轻视和贬抑那些自己刚才还在他们面前发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懒,连信也放下不肯送了,交给他的使命也不去执行了,难道这样滥用特权你能说是出于敬意吗?这与敬意差很远呢。可我还要说一句责怪的话,我也应该责怪你,奥尔珈,我不能原谅你。尽管你以为你对当局是相当尊敬的,可是你却把这么一个年轻、懦弱和孤单的巴纳巴斯送到城堡里去,至少你没有劝他别上那儿去。”K说。
“你的谴责,也是我的谴责,”奥尔珈说,“事实上,并不是我让他到城堡里去的,我没有让他去,是他自己要去的,只是我应该想尽办法不让他去,强迫、巧妙地说服。我应该拦住他不让他去,但是如果今天我要再下决心的话,如果现在我对巴纳巴斯以及我们全家所处的窘迫境地,也像当时那样感到痛心,如果巴纳巴斯尽管明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责任与危险,还是面带微笑离开我到城堡去,那么,尽管在这其中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但是我依然不会把他拉回来的,而且我相信,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肯定不会拉他回来的。
“你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有多难,这就是为什么说你对我们大家,尤其是对巴纳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时我们抱的希望比现在大,虽然也并不是特别大,但我们的处境却是很苦的,现在也还是这样。弗丽达一点儿也没有向你谈起我们的情况吗?”
“只是隐约谈了一点儿,没有说到具体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气。”K说。
“那么,旅馆的老板娘也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谈到什么。”
“别人都没有谈起吗?”
“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谁会跟你说关于我们的事情呢?每个人都知道一点儿,有的是他们打听到的真实情况,而有的却不过是夸大其词的传闻罢了,不过大部分是编出来的,他们没必要猜测我们的事情,但又没有一个人真的愿意说出来。他们不说是对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难说出来。你听了这些事之后,你可能会离开我们,你会吗?——再也不与我们来往了,哪怕这些事对你好像并没有多大关系。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说,现在对我来说,你几乎比巴纳巴斯在城堡里做的差事更重要。可是,尽管这一下午已经谈得我昏头昏脑,可我还是要把事情告诉你,否则你就看不明白我们的处境,但是让我感到痛苦的是,你会继续亏待巴纳巴斯。我们之间若不能完全达成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帮我们的忙,我们也不可能再为你帮什么忙。可是我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要听吗?”
“你问这干吗?假如有必要的话,我是很愿意听的,可你为什么这样郑重地问我?”K说。
“这是因为迷信,像你这样天真,几乎与巴纳巴斯一样的天真,你会卷到我们的旋涡里来的。”奥尔珈说。
“快告诉我吧,我真的不害怕。像你这样大惊小怪,才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了。”K说。
一、阿玛丽亚的秘密
“你自己去判断吧,这事情虽然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一个人不能马上就懂得为什么它有这样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一位名叫索尔蒂尼的大官员。”奥尔珈说。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了,我到这儿来与他也有关系。”K说。
“但是我不这样认为,索尔蒂尼很少露面。你不会是听错了吧,把他当做了索尔提尼,把‘提’听成了‘蒂’了吧?”奥尔珈说。
“是的。那是索尔提尼。”K说。
“对,”奥尔珈说,“索尔提尼是很有名的,他是一个最勤劳的职员,大家经常谈起他。而索尔蒂尼不太喜欢交际,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前。那一天是七月三日,救火会举办了庆祝会,城堡也参与了这次庆祝会,还赠送了一辆新式救火车。据说索尔蒂尼担负着救火会的领导责任,或许他只是代理别人的官员们就这样互相遮掩,所以很难确定真正负责的究竟是哪位官员,索尔蒂尼参加了救火车的赠送仪式。
“当然,还有很多城堡里来的人参加,其中有官员,也有侍从,索尔蒂尼保持着自己的一贯作风,把自己藏在幕后。他是一个矮小、老弱、沉着的绅士,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注意到他额头上扇形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他的鼻根,虽然他肯定还不到四十岁,但皱纹却确实不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也参加了那次庆祝会。阿玛丽亚与我为了这次庆祝会,已经兴奋了好几个星期了,也早就准备好了参加这次盛会的节日衣服,有些衣服还是特地新做的,阿玛丽亚的衣服更漂亮,一件雪白的罩衫,胸前镶着一道道像泡沫一样耸起的花边,妈妈为了做这件罩衫,用完了她所有的花边。我妒忌死了,在参加庆祝会的前一天晚上哭了整整半夜。只是在第二天早晨,桥头客栈的老板娘来看我们的时候……”
“桥头客栈的老板娘?”K问道。
“对,”奥尔珈说,“她是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她来了,她也认为阿玛丽亚打扮得比我漂亮,于是安慰我,答应把她自己的那副波希米亚红宝石项链借给我戴。在我们准备动身的时候,阿玛丽亚站在我的旁边,我们大家都在夸赞她,爸爸说:‘你们听我说,今天阿玛丽亚肯定会找到一个丈夫。’这时我不知为什么,把我最大的装饰品——那副项链摘下来,戴在阿玛丽亚的脖子上,心里也不再妒忌了。我折服在她的胜利面前,而且觉得别人也一定都会拜倒在她的面前的。让我们惊奇的是,她的风度也与往常大不相同,因为她本人其实并不怎么漂亮,然而,她那忧郁的眼神(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膜拜。我们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甚至雷斯曼与他的妻子来领我们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说。”
“雷斯曼?”K问。
“对,雷斯曼,”奥尔珈说,“我们向来是受到人们尊重的,如果我们不去,庆祝会就不能顺利地开始,因为我的父亲在救火会里是第三把手。”
“你的父亲居然那么活跃?”K问道。
“你是说我的父亲吗?”奥尔珈反问道,好像根本就没听懂他的意思,“三年前他还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呢,有一次赫伦霍夫旅馆失火,他背上驮了一个名字叫格拉特的官员,一口气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这个官员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那时我也在场,事实上并不怎么危险,只是火炉附近的一根干柴开始冒烟了,格拉特吓得向窗外喊救命,救火队赶去了,虽然火早已灭了,但是爸爸还是把他背了出来,因为当时格拉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小心的好。只是由于你提起爸爸,我才告诉你这个故事。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三年多,可是你看他现在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
在与奥尔珈聊天时,K发现阿玛丽亚已经回到房里来了,只是她离得远远的,在父母坐的桌子旁边,母亲得了风湿症,两只手臂不能动弹,她一边喂母亲吃东西,一边劝父亲耐心等着,一会儿就轮到他了。但是她的父亲依然馋着要喝汤,顾不得身子软弱,试图自己拿来喝,先用匙子舀,后来就干脆捧起碗来喝,可是他的嘴唇还没有碰到匙子,匙子里的汤早就没有了,他的嘴也喝不到碗里的汤,因为耷拉着的胡须早已浸到汤里了,撒得到处都是汤,就是到不了嘴里。他气得嘴里直嘟囔。
“难道三年的时间就把他变成了这副样子吗?”K问道,可是他对这两个老人却一点儿也没产生出同情来,那整个角落甚至包括那张桌子在内,都让他感到厌恶。
“三年,”奥尔珈慢慢地回答道,“说得更正确一点儿,或许在庆祝会上的几个钟头里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庆祝会是在村子靠近小溪的一块草地上举行的,当我们到达时,那儿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了,好多人是从邻村来的,声音喧嚣,闹得人心里发慌。爸爸自然是先带我们去看那辆救火车,他一看到就非常高兴,这辆新救火车使他觉得非常快活,立刻就开始进行检验,一边还给我们讲解,但是他听不进去一句反对或者怀疑的话,一遇到有什么东西非要指点给我们看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让我们大家弯着身子趴在车身下面看,巴纳巴斯不想看,就挨了他一巴掌。
“只有阿玛丽亚一个人完全没有理会这辆救火车,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笔直地站在救火车的旁边,谁都不敢与她说一句话,我偶尔跑到她身边拉拉她的手臂,她也一声不吭。我们在救火车前站了好久,根本就没注意到索尔蒂尼,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之后还是在爸爸转过身去的时候才发现了他。显然,他就一直靠在救火车后面的一只轮子上。当然,当时我们的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喧闹声,还不只是平常的那种喧闹声,因为城堡送给救火会的除了救火车以外,还送了几只喇叭,只要轻轻吹一下,这个与众不同的乐器,就会发出震天响的嗒嗒声,连一个小孩子也会吹。
“这种喇叭声肯定会让你想到是来了土耳其人了,这种你怎么也听不惯的喇叭声,你若听到了肯定会被吓得跳起来。而且因为喇叭是新的,大家都想去试一试,又由于是庆祝会,谁都可以吹。其中有几个吹鼓手就在我们的旁边吹,或许是阿玛丽亚把他们引来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保持头脑灵敏,再加上我们还要听爸爸的话,把最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辆救火车上,所以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发现索尔蒂尼,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最后,还是雷斯曼悄悄对我的爸爸说‘那是索尔蒂尼’,当时我正在爸爸旁边,爸爸特别兴奋,就对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还挥手示意我们也鞠躬。爸爸一向崇拜这位以前从未见过的索尔蒂尼,把他看做是救火会事务方面的权威人物,在家里经常谈起他。因此,我们现在能亲眼看到索尔蒂尼,对我们来说,真的是一件既震惊,又重要的大事情。但是索尔蒂尼并没有理睬我们,并不是只有他才这样,官员们在公开场合大都是不与别人打招呼的,而且他已经很累了,只是由于公务在身才不得不待在那儿。
“感觉这类任务特别费劲的还不算是最糟的官儿,有的官儿和侍从索性与老百姓混在一起。只有他一声不响地待在救火车旁边,把那些原想靠近他请求他什么事情或说恭维话的人都吓跑了。因此,他也是在我们发觉了他很长时间后,这才注意到我们。只是在我们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爸爸向他表达了歉意之后,他才看向我们这边的,他带着厌倦的神情逐个打量我们,似乎是觉得自己要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而唉声叹气,直到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阿玛丽亚身上,他才抬起头来开始试图看清楚阿玛丽亚,由于她的身材比他高很多,所以一看到她便怔住了,接下来就跳过车辕来挨近她,最初我们误会了他的意思,爸爸领着我们迎上前去,但是他举起手来制止我们,之后又挥手把我们赶走。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们取笑阿玛丽亚真的找到了一位丈夫,我们就这样傻里傻气地快活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是阿玛丽亚却比往常更沉默了。‘她深深地陷入了索尔蒂尼的爱情中去了。’勃伦斯威克说,平时他的为人比较庸俗,不理解阿玛丽亚的性格。但是这一次我们都一致认为他是说对了。那天我们大家都乐得快发狂了,每个人,甚至连阿玛丽亚也在内,半夜回家的时候都似乎是喝了城堡的美酒似的晕头转向了。”
“那么,索尔蒂尼呢?”K问。
“是的,索尔蒂尼,”奥尔珈说,“那天下午我在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到好几次,他交叠着双臂坐在救火车的车辕上,一直待到城堡里的马车来接他。他甚至连救火演习都没过去看,爸爸十分希望索尔蒂尼会去看,因为在这场演习中他表演得比所有与他年龄相同的人都出色。”
“你们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K问道。
“你似乎很关心索尔蒂尼。”
“是的,我很关心。”K说。
“我们当然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事情。第二天早晨我们从熟睡中被阿玛丽亚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别人醒来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躺下去睡着了,而我却完全被她吵醒了,于是跑到她那儿去。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窗口,显然这是一个人刚从窗外递进来的。此刻他在外面等候回音。
“信写得很短,看得出来阿玛丽亚已经看过信了,现在把它握在她垂着的手里。我看到她这副慵懒的娇态,感觉她是那么可爱!忍不住跪在她身边,开始读那封信。可是我还没有读完的时候,她就瞟了我一眼,把信从我手里拿回去了,她实在无法忍受再读第二遍,便把信撕得粉碎,接着又抓起那些信的碎片,朝窗外那个人的脸上扔去,接下来就关上了窗子。我们大家的命运就在这天早晨决定了。我说‘决定了’,其实在前一天的下午,每一分钟都同样具有决定意义的。”
“那么,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呢?”K问。
“是的,我还没有把信的内容告诉你,”奥尔珈说道,“这是索尔蒂尼写给戴了红宝石项链的那个姑娘的一封信。我不能再次复述这封信的内容。这是一张索尔蒂尼召她到赫伦霍夫旅馆那儿去的便条,让她马上就去,因为半小时之后,他就要离开了。这封信是用了最最下流的话写的,那种话我从来没听过,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中一半的意义。凡是不认识阿玛丽亚的人,看到一个姑娘接到这样的一封信,肯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即使对方没有碰过她一下。
“这甚至不是一封情书,因为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反之,索尔蒂尼因为阿玛丽亚的出现而变得心神不宁,工作时的注意力也分散了,显然他因此而大发雷霆了。之后,我们为了了解真相,把所有的碎片都拼凑起来。显然,索尔蒂尼原想在当天下午就直接回城堡去的,但是为了阿玛丽亚的原因,他在村子里留了下来,可是过了一夜还是没有能够把她忘掉。到第二天早晨,他气坏了,因此就写下了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