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又接着说:“可是你也必须要在这里待下来,这里毕竟是你自己的故乡啊。你不会是由于失去了克拉姆,才如此的心灰意懒吧。”
“我失去了克拉姆?”弗丽达反问一句后,继续说,“在这里有的是我需要的克拉姆,克拉姆太多了。而我正是为了躲避他,才想离开的。我害怕失去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我是为了你才想离开这里的,因为在这儿我无法获得完整的你,这里很多事情都令我心神不定,我宁愿失去我的美貌、宁愿害病、宁愿痛苦,只要能让我静静地与你在一起生活。”
而K只在意一件事,因此他急忙问道:“如此说来,克拉姆与你还有来往吗?他还会派人来召唤你去吗?”
“克拉姆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弗丽达回答说,“现在我说的是另外一些人——那两个助手。”
“喔,助手,他们欺负你吗?”K失望地说。
“嗯,难道你没有发觉吗?”弗丽达问K。
“没有。”K回答说,接着他回忆了一下在一起的日子,可是实在想不起什么事情来,“他们尽管是两个讨厌的小色鬼,可我还从来没有发现他们竟然敢抬起眼睛来看你一眼。”
“没有发现吗?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他们赖在桥头客栈咱们的房间里无论如何也不肯出去,只是妒忌地看着我们俩的一举一动,而且还有一个竟然睡到了我的稻草垫子上,刚才他们不是还在告发你来着,其实就是想把你赶走,把你毁了,那么这里岂不是就可以只留下我一个人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吗?这一切你都没有注意到吗?”弗丽达说。
K瞪着眼睛望着弗丽达,没有回答。她对助手们的指控都属实,可是这些指控也可以被看做是清白的。这两个年轻小伙子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本性幼稚、荒唐可笑、不负责任以及缺乏教养。而且,无论K到哪儿去,他们也都总是要跟他一起去,从来没有想要留下来与弗丽达在一起,这些都可以证明弗丽达以上所说根本不成立。K便将信将疑地提出这个看法。
“这是他们故意耍的花招,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那么,如果不是为了他们垂涎我,那你又干吗把他们赶跑呢?”弗丽达说着走到窗前,把百叶窗拉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然后让K走过去。从百叶窗中可以看到窗外那两个助手还紧紧地抱着栏杆不放,即使他们此刻一定很累了,可是他们仍旧使出全身气力,不时地伸出了两只手臂对着学校哀求。他们中有一个还把自己大衣的下摆挂在后面的栏杆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用一直用手去抓了。
“这两个可怜的家伙!真是可怜的家伙!”弗丽达说。
“你问我为什么把他们赶走,是吗?完全是因为你。”K自问自答道。
“我?”弗丽达反问道,可是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没有从助手们的身上移开。
“因为你对这两个助手太客气了,对他们的放肆行为,你总是用宽容的态度对待,给他们笑脸看,抚弄他们的头发,对他们表示同情,经常说:‘可怜的家伙,可怜的家伙!’你刚才还在这么说来着,最后发生的后果是你为了去解救这两个助手,免得他们挨一顿打,竟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我。”K说。
“是的,的确是这样,这也是我想要告诉你的,让我觉得心里不高兴的就是这个,使我不能跟你待在一起的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我承认没有比与你永不分离地在一起厮守更幸福了,我依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让我们可以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无论是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所以我希望有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面我们俩可以紧紧地拥抱着,如此一来,我的脸藏在你的怀里,你的脸藏在我的怀里,谁也再不能看到我们。但是不是在这儿……你看,这里就有你的两个助手,他们俩抱着拳哀求的时候,想到的不是你,而是我。”
“现在一直看着他们的,也不是我而是你。”K说。
“确实是我,”弗丽达几乎火冒三丈了,说,“我现在一直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就算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那么也没有总是缠着我的必要吧?”
“克拉姆的使者?”K重复地问了一句。弗丽达刚才指出的这一点,就算是很自然的事情,也依然使他感到异常惊讶。
“他们当然是克拉姆的使者,”弗丽达说,“虽然是使者,他们也还是淘气的孩子,需要有人往他们的脑子灌输一点儿道理进去。这两个面孔长得又丑又黑的小鬼,两张完全不同的脸长得多么难看,别人会说他们的长相是大人了,很像大学生的模样,但是他们的言行举止却又显得那么幼稚可笑。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我真替他们感到害臊。嗯,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并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为他们感到害臊。因此,我禁不住要看着他们。别人把他们气得要死的时候,我只会对他们发笑。别人要打他们的时候,我也只会摸摸他们的头发。在夜里,躺在你身边,我睡不着,总是要爬在你的身上望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裹着毯子躺在那儿睡着了,而另一个跪在炉门前添柴。我把身子探出那么多,快要把你惊醒了。我怕的不是那只猫,因为猫是我见惯的,酒吧间里嘈杂的夜生活也是我过惯了的,我是怕自己。不,用不着那么大的一只猫来惊醒我,只要有一点儿轻微的响声,我就会被吓得跳起来。最开始我是怕惊醒你,唯恐把一切事情都破坏了。可是,我又不得不爬起来点蜡烛,迫使你马上醒来保护我。”
“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点儿怀疑,所以就决定要把他们撵走。现在好了,他们走了,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的。”K说道。
“是的,他们终于走了。”弗丽达说的时候满面愁容,并不快乐,“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尽管我心里称他们为克拉姆的使者,即使不能全部当真,可是说不定是真的。他们天真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克拉姆的那双眼睛。是的,就是这样,有时候,克拉姆的眼睛像是通过了他们的眼睛射透了我的身子。所以,刚才我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不是真实的。但是我倒希望是真的。我总以为他们的行为如果发生在别的地方或别人身上,那好像是可笑和恼人的,可是发生在他们身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看着他们可笑的鬼把戏,总是又尊敬又钦佩。如果他们是克拉姆的使者,那谁会愿意给咱们想办法摆脱他们呢?而且,摆脱掉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如果摆脱他们不好,那么你愿意立刻召他们回来吗?假如他们还愿意回来,你会因此感到高兴吗?”
“你要我再把他们召回来?”K惊讶地问。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希望他们再回来。假如他们现在跑进来,我就会看到他们重新看到我时的那股乐劲儿,像孩子似的围着我胡乱蹦跳,又像大人似的伸出手臂要拥抱我。不要,我不相信我能受得了这样的举止行动。可是我一想起,如果你继续这样硬着心肠对待他们,没准你会永远也见不到克拉姆,那么我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来帮助你避免那样的后果。在那种的情况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为了你才让他们进来,马上让他们进来。不用为我担心。我怕什么呢?我会尽量坚持地保卫自己,假如我必须屈服,那我会意识到这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屈服的。”弗丽达说。
“现在你这么说,只会加强我驱逐这两个助手的决心,”K说,“我绝不会让他们回来。凭我把他们赶出去这一点,至少可以证明:在特定的情况下,要对付他们其实并不是毫无办法。所以,这也证明他们与克拉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昨天晚上,我接到一封克拉姆的来信,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虽然有人把两个助手的情况向克拉姆作了完全不真实的汇报,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克拉姆对他们是完全不关心的,因为若不是这样,他必定会获得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正确工作内容的报告。至于你说从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到克拉姆的影子,那也是不足为凭的,这是因为你很不幸地受了老板娘的影响,所以你才会处处都可以看到克拉姆。所以说,现在你仍旧是克拉姆的情妇,还不能完全说是我的妻子。有时候这一点使我觉得非常沮丧,我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一切,仿佛刚刚来到这个村子时一样,但是又不像我真正来到这儿时那样满怀希望,目前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只会是不断的失望,但是还要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部吞下去。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偶尔才有。”
K看到弗丽达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了沮丧的表情,便又含笑地说:“事实上这种感觉也证明了一件好事,就是你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如果说你现在让我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的话,这一点就足以决定这两个助手的命运了。多蠢的想法,在你和这两个助手之间选择!我再说一遍,要永远摆脱他们。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们两个人变得如此懦弱,谁知道是不是由于直到现在还没吃早饭的缘故呢?”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弗丽达说着疲倦地笑着跑去干她的活儿了,K也重新拿起了扫帚。
正在他们打扫房间的时候,房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巴纳巴斯!”K叫了出来,然后扔下手里的扫帚,三步并两步地走到门边。弗丽达盯着他,听到这个名字她比听到什么都感到吃惊。K的两只手颤抖着,竟然一时拧不开门上那把旧锁。“马上就开了。”他一连迭声这么说。
但是之后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从敞开的门口走进来的不是巴纳巴斯,而是原来曾想与他说话的那个小孩子。可是K不想再去记起这个孩子。
“你上这儿来干吗?”K问道。
“每个班级都在隔壁的教室上课。我是从那儿来的。”孩子安静地抬起深褐色的大眼睛望着K,垂手立正着回答K的问话。
“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给我出去!”因为孩子说话的声音很低,K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说。
“我能帮你们一点儿什么忙吗?”孩子问道。
“他要帮咱们的忙呢,”K对弗丽达说。接着他又对孩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斯·勃伦斯威克,四年级生,马德雷因加斯的鞋匠奥托·勃伦斯威克的儿子。”孩子回答说。
“哦,你的名字叫勃伦斯威克。”K说,现在他的声音友善了一点儿。原来汉斯看到女教师把K的手抽出了血痕,感觉很气愤,便马上决定支持K。他刚才就冒着受到严厉处罚的危险,像一个投向敌人的逃兵似的,从隔壁那间教室里溜出来。事实上,更多的可能还是他的孩子气驱使他做出这种幼稚的举动。他做任何事情都流露出一本正经的神气,这些似乎说明了这一点。刚开始时因为羞怯,他还有点儿拘谨,但是很快就与K和弗丽达像朋友一样熟了。
弗丽达和K给了汉斯一杯热咖啡,他马上就变得活泼起来,并且很快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开始迫切地向他们问问题,好像是想尽快知道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好让他自己考虑一下究竟谁对谁错,决定他们接下来该怎样做。他的个性是专横中包含着天真无邪的童心,所以他们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听任他的摆布。无论如何,他要求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他的。
因此,K与弗丽达的工作不得不完全停下来,早饭也在不知不觉地被耽误了。尽管现在汉斯坐在一张课桌旁,而K和弗丽达并排坐在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但是汉斯看起来更像是教师,而且好像此刻他正在考问他们,评定他们的答题一样。他嘴角上浮着一丝温柔的微笑,这一点好像证明着他自己完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但是这个想法只能促使他更一本正经地导演着这场游戏。或许他嘴边流露出的并不真的是笑容,而是他童年的幸福。
让人奇怪的是,汉斯在与他们谈了很久以后,才坦承自从K去雷斯曼家去了以后他就已经认识他了。K觉得非常高兴。“在那位太太脚边玩的小孩就是你吗?”K问他。
“是的,那位太太是我妈妈。”汉斯回答说。现在他不得不谈到他妈妈,但是说话显得吞吞吐吐,要让人家问好几遍才开口。事情很清楚,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但是从他的口气,特别是在他提问题的时候,看起来真是一个有毅力有远见的大人在说话。可是不一会儿就又突然恢复成一个小学生的模样,好多问题他都弄不明白,别人的意思也总是误解,而且由于孩子气,现在他还不懂得体谅别人。
尽管K与弗丽达一再指出他的破绽,但他固执地连其他问题也都不肯回答了,并且毫无窘态,一个大人是做不到这样的。他觉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提问题的权利,如果让K或弗丽达提了问题,那就是破坏了规则,浪费了时间。他就会一声不响地坐上好大一会儿,而且挺直了身子、垂着头,噘起了下嘴唇。
这时弗丽达被他的这种表情迷住了,有时会故意问他几个问题,逗他流露出这种表情来。她成功了好几次。但是K却觉得不高兴。他们相互追问了半天,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汉斯的母亲身体不太好,可是她得的是什么病,还是没有弄清楚?她膝上抱的那个孩子是汉斯的妹妹,叫弗丽达(汉斯对他妹妹与问他话的这位太太同名而感到不高兴),这一家人住在村子里,但并不与雷斯曼家住在一起,他们只是到那儿去串门儿,顺便洗一次澡,因为雷斯曼家里有一只大浴桶,除了汉斯之外,孩子们都喜欢在那只桶里洗澡。
汉斯在提到他的父亲时,时而怀着敬意,时而又怀着恐惧,但他也只是在没有谈到母亲时才会提起他的父亲。与他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没那么重要,但是问起勃伦斯威克这家人的生活状况,虽然他们费了很多口舌,却依然没有得到回答。K知道他的父亲的制鞋铺,无人能够与他匹敌,这人众所周知的事实也问了很多遍。事实上他父亲还把活儿让给别的鞋匠去做,比如说让给巴纳巴斯的父亲,当然他是作为特殊照顾才出让的。仅凭汉斯那种得意地把脑袋一仰的姿势,就能看出这一点来,这个姿势引得弗丽达跑过去吻了他一下。
弗丽达又问他是不是曾在城堡里待过,这个问题在他们反复问了好几遍以后,汉斯才回答了一声“没有”。问起他的母亲有没有在城堡里待过,他就根本不理会这个问题。
最后K觉得厌倦了,而问的这些问题对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处,他承认这个孩子是对的。而且,利用一个小孩子来探听别人的家庭隐秘,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再加上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却也并没有问出什么名堂来,那真是更让人觉得丢脸。所以,作为收场,他问孩子打算为他们提供什么帮助,汉斯说他只想帮他们做些学校里的活儿,免得教师和他的助手把他骂得那么凶。
K向汉斯解释说他不需要这样的帮助,骂人是教师的一种职业习惯,就算你拼着命干,也总还是要挨他的骂,工作本身并不繁重,但只是由于特殊情况,所以今天早晨才起来得那么晚。而且,责骂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与在一个学生身上产生的影响并不相同,他甚至根本不把它看做一回事,他早已经没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他希望不久之后就离开这个教师。